裴忱起初是听不见外头那些动静的,他只觉得天地俱寂,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分外清晰。那声音听起来太单调本会叫人觉得昏昏欲睡,然而此刻他却是分外清醒,觉得神思渐渐不知驰往何处,似乎拔得比本人更高上许多,是从天穹之上去看此地。
他的神思本可以逸散得更远些,去探究些他从不知道的事情。然而只向下一看便瞥见其下的剑拔弩张气氛。
周围的宁静氛围便很迅速被打破了,争吵声像是潮水一样涌来,只叫人觉着红尘如炉嘈杂不堪,无端端叫人心中生出怒气来。裴忱收束己身,倒是很轻易地便叫灵识回归了识海之中。
他睁眼时,正见霄风要代他去挡凌御一击,说心中没有震动那是假的,霄风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两人做了一天的师兄弟,如何便到了这样的地步?难道昆仑山上还真能叫人心更纯澈些不成?他虽是不信,此刻却也无暇多想,忙闪在霄风身旁将他手腕一拉,顺手拽在自己身后。
“师兄稍安勿躁。”裴忱知道面前人打的是什么主意,声音微有些冷。“我已然醒了,若是这位师叔有什么想要赐教的,自当是由我接着。”
凌御万万没想到裴忱能在此刻便醒转过来,更叫他觉得有些惊恐的是,他竟是看不出裴忱的深浅来,如今却是骑虎难下的局面。他一面连带有些怨恨明免,一面又知道说什么都瞒不过裴忱去,方才他二人太急了些,那姿态是如何也掩盖不过去的,裴忱又不会是个任谁说什么便信什么的傻子。
他只有输人不输阵一般的扯出个冷笑来,道:“师侄如今这模样,倒像是在我昆仑功法之下得了不少好处。”
“承蒙师父不弃,也承蒙师门底蕴深厚。”裴忱不冷不热地回道。前头的争端他未听得太全,眼下也不知这几个黑衣人是什么来头,他只听见凌云那一声怒喝,勉强晓得眼前人叫凌御,算作是他师叔。
霄风倒是个乖觉的,先前对上凌御的时候不见多少惧色,眼下在裴忱身后更不会怕,当即扯着嗓子与裴忱说悄悄话,竟是当面来打凌御的脸,只把凌御脸都几乎气歪了去。
“这是凌御师叔,境界同你相当,你如今这通身气派我看着更是不比他差哪儿去,若是真向师叔讨教也不知师叔能不能接下。只可惜凌御师叔是奉着掌门命令来的,说师弟你目无尊长,要拿去教训一番。”
裴忱自小在世家里长大,裴家嫡支里没有这样腌臜事情,然而到底还是高门大户将养出来的,耳濡目染对这些事情也很有了解,当下便知自己是真不知怎地扎了这些人的眼,先前凌御那模样分明是想借着自己更易功法的时候强行将这进程打断,好叫他走火入魔功亏一窥。
不得不说这些人的算盘打得也算很响,这事情固然是将人得罪死了,可若是他真成了废人,便是得罪了又何妨?倒是先前藏经洞外一番口舌保不齐是叫自己给记住了,真修成时去找他们麻烦也尚未可知,故而这两人算是抱着富贵险中求的心思,只可惜并未求成。
他冲凌御一笑,状若不解道:“我先前对明免真人或有几分言语不恭敬之处,可毕竟是我二人之间的事情,不知凌御师叔为何这般同仇敌忾?”
裴忱这一句,乃是隐晦点出凌御本与此事并无关系,他想叫这两人先内斗起来,却不想凌御眼神更阴狠几分,冷冷道:“才入师门便如此目无法纪,来日焉知不是第二个霄岸!”
霄岸二字一出,便见凌云的脸色变了,裴忱先前只见过凌云不紧不慢的模样,却不曾见他这样神色,连带走路都带起一阵风来。
凌云先一步挡在裴忱面前,扭头对霄风道:“此处没你什么事,且先回去。”
“只怕是不用回了。”凌御阴恻恻笑了起来。“要知道你的两个宝贝徒弟先前那一唱一和,都可以算作是以下犯上出言不逊,现在都跟我走一趟,却省的我再多跑一回。”
裴忱不知刑殿是个什么所在,甚至至今都不知刑殿这个名头,霄风虽然知道,倒也不曾见有什么惧怕神色,他挺一挺胸膛道:“去便去,弟子——”
凌云警告的眼神递过来,霄风终归还是惧怕自家师父的,那些不逊的言语在喉头滚了一圈便都咽回去了,他脑子略冷静两分时也醒悟到这话乃是不能说的,说了焉知不会罪上加罪,只话说了半截自不能叫人揪住把柄去,勉勉强强把后半截补为:“弟子自知有些冒犯,甘愿受罚。”
裴忱这才知道这几个黑衣人是掌管刑罚的,只无论怎么罚都好过先前那要破裴忱功法的恶毒之举,也难怪凌云看着并不像之前那样气恨。只不知怎地,听过霄岸两字之后,凌云的神情似是有些委顿,局面本还可以据理力争,譬如说一并闹到掌门前头去,眼下凌云却是紧抿双唇不发一言。
虽心下有些奇怪,裴忱却是对所谓刑殿无甚惧怕,左右都不过是皮肉之苦,这皮肉之苦他受得多了,刑殿再如何穷尽心思也不过是人力,焉能与他过往所受之苦相比。只无妄之灾他并不想受,当下向着凌云一拱手。
凌御狐疑看着他,本以为这小子是要求凌云来救,却不想听见裴忱朗声道:“弟子自知以下犯上乃是一桩大罪,又连带师兄也犯了此忌,还请师父回禀掌门,看掌门乐不乐意借这机会叫全门上下的弟子都来观刑。”
凌云本面色正阴沉着,听见这话却是眼前一亮,连好字也不曾说,更不消说听不听凌御之阻挠了,一闪眼的工夫便已经不在原地,徒留下脸色发青的凌御还在原地怔怔。
裴忱这一招釜底抽薪,干脆绝了凌御滥用刑罚的可能,目无尊长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罪名,不过想来凌云还是有法子说动凌率的,至少不叫全门来看也能叫凌率亲自来看,到时候凌御再动手便要思量一番。
霄风此前还满面不解,不过稍微转转脑子便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向着裴忱十分敬佩地一抱拳,两人便都叫凌御手下的刑殿中人给拿住了。
昆仑的刑殿远远看上去也不过是一座寻常大殿,并没想裴忱想得那般看着阴气森森或是外头便罗列诸多刑具,只是霄风脸上还是多了些凝重的神色,却不想刚推开殿门,便见着里面早有人在等着了。
凌率坐在上头,脸色几分无奈。果然不出裴忱所料,他说要全门来观,凌云便心领神会只一定叫凌率要来,他说得冠冕堂皇,凌率也只推说不必兴师动众免了全门上下这一辈弟子都被裹挟着折腾一回,但凌云为了叫自己的话听着可信些而不像个借口,还是将霄霜霄远两人都带了来。
只看见凌率时,凌御便知道自己想下些黑手也不能够了。裴忱如今在凌率眼中的形象尚不十分坏,且看凌率神情也该知道凌云定然是替自己弟子辩解了一番,故而凌率甚至对自己下的令有些后悔了。
凌御只得按着规矩取了刑具来,不过是精铁铸成的手杖,打在凡人身上大抵是会叫人一命呜呼,修者却是筋骨强健,打得多了伤或许要受,却终究不会伤及根本。偏偏凌云还要抢先问凌率道:“掌门师兄既然在此,便给定个章程,究竟打多少才算合适。”
凌率无奈道:“你这二徒弟还未到炼气境,便给二十杖罢,至于这小徒弟境界却是不低,凌御师弟摆了这么大的阵仗也不能辜负他去,五十杖却也足够了。”
凌御只好恨恨道:“掌门师兄说得有理。”
一时把两人上身袍服除了去,凌御倒是想干脆将人丹田击毁了去了事,只上头还有凌率看着断然不会许他如此,故而这一回打的不仅不如之前畅快,更有不少憋屈在其中。落在身上痛自然还是痛的,那厢霄风死命咬着嘴唇不肯在凌御面前叫出声来,只把嘴角咬得血流如注。
裴忱倒是神情淡然,若不是随着每一声重击身子都会跟着震颤,简直像是棍子没落在自己身上一般。
凌率看着裴忱神情,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趁凌御正闷头用刑之际,对着凌云低低叹息了一声。
“无怪凌御要提起他来,一来是他对着霄岸总念念不忘,二来你这小徒弟眼下看着,还真有几分......”
“师兄!”凌云也不见疾言厉色,只是迅捷出口截断了凌率要说的话。
凌率也自知失言,这话他们两人私下说尚且不大合适,何况此时人多口杂,更有一个做苦主的凌御在。
“师兄此言差矣,昆仑山上早就没有霄岸其人,若是师兄还要怪我教徒无方,大可将凌云一并捆去责罚,而不是在此诛心。”凌云却是动了怒,凌率理亏,一时便也只有苦笑不语。
凌云却是跟着叹息了一声。
像么?似乎真是有些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