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背上渐渐显示出些青淤的痕迹来,其实单单凭着肉体去扛寻常刑罚倒也不至于如此,凌御却是几棍子打下去发觉裴忱的身子更能扛些,借着凌率不知其中内情刻意多加了料与裴忱,只是想要将裴忱打成骨断筋折已然是不可能,故而依旧叫他觉得不怎么痛快。
堂上一时间安静得可怕,若不是还有打击肉体的沉闷声响传来,简直不像是在行刑。裴忱把脊背挺得笔直,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挨过打,从前倒是因口出狂言叫裴行知揍过一回,可说了什么他是已经忘了,且觉得若是倒回去拼着挨打他也依旧会说。
这样的性子似乎是一早便已经养成,再扭不回去。
凌云的目光则显得有些深邃。
他透过裴忱的脸,又看见自己那个大弟子,也是一样倔强的性子,然而就是过刚而易折才会到今日的地步,他本以为裴忱是个性子沉稳的,不想内里也是一样刚烈。
霄岸之昨日,真如裴忱之今日,那裴忱之明日呢?
凌云忽而有些悚然,他其实从来不觉得霄岸有什么错。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昆仑与大光明宫斗了许多年,其实更比旁人知道这正邪之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进了千山也不一定都是恶人,在名门正派里也有凌御这样的小人。
可凌率是深恨背弃之举的,若非他是一门之主,怕是上天入地都要将敢于背离昆仑的人一个个给揪出来,他在凌云面前对霄岸没恶言相向,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果然,凌云眼见着凌率的目光渐渐冷下来。
“你是又收了个好徒弟。”凌率声音也跟着有些冷,他往日里都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对自己人那是一个推心置腹,然而凌云深知凌率骨子里是极为刚愎自用的,若是真认定了什么事便不会听人劝。
眼下他要是对裴忱生了厌恶之心,那往后谁说裴忱的好也是无用。
“师兄。”凌云叹了口气。“只是性子倔了些,里子是不一样的。我先前叫他去看清静经,他是个有见地的,不会像霄岸那样有冲冠一怒的时候。”
至于究竟会不会,其实凌云也不大清楚,只现在必要这样说,否则就是叫凌御得逞。
凌率听凌云一力担保裴忱,最终也只是面色稍霁。霄风那头是已经挨完了打,他还是强撑着不肯露出什么痛苦之色来,只是转头看着裴忱的眼神有些担忧,而等裴忱也受完刑以后,看着却比霄风的样子强些,若非脸上还有之前留下的血迹,简直像是个完人。
裴忱知道要受刑,便没有去擦那些血。他不是个一味要争口气的性子,也深知大凡负责刑罚的人性子都是有些扭曲,总不能叫自己挨完打看上去还像常人,谁知若是那样后头还会生什么事,眼下凌御虽知道裴忱不过是些皮外伤,但看他那一脸的血还是勉强一解胸中郁结,至于训过几句不可再犯之后还真再没什么动静了。
凌率不愿在刑殿久呆,看着裴忱的样子也总会想起些叫他不那么愉快的往事来,故而一马当先便走了,霄霜和霄远上来扶这两个挨了打的,裴忱倒也没有反驳,只是出了刑殿之后才悄声对霄霜道:“不必扶我,师兄的状况不大好。”
霄霜吃了一惊,转头见霄风,果然是在霄远的搀扶下仍显着有些摇摇欲坠,没有霄远支撑的那半边身子沉沉地往下坠,偏又不肯开口说话,只把霄远急得满头大汗。她忙去把霄风另一边肩膀也扶住了,两人是架着霄风往回走。
挨了一倍多棍子的裴忱却是神情如常地走在路上,还顺便掏了帕子出来把脸上的血痕都给擦干净了。凌云在裴忱身边走着时不时看他一眼,等到了半路上才忍不住道:“你这身子倒是很结实。”
“曾遭了不少意外,淬炼出来的。”裴忱苦笑。“若是凌御师叔老老实实按着该有的力道来打,连痕迹都留不下。”
这便是说凌御还是动了手脚。凌云目光一冷,但还是道:“你给他抓住了把柄,他是不肯放你全须全尾出来的。”
“只可惜了师兄受无妄之灾。”裴忱叹了口气。“师父还是去瞧瞧吧,我看师兄这会子沉默得太反常,怕不是因为晓得了什么叫祸从口出。”
凌云一怔,这才觉得霄风的确安静得太过反常。正巧一行人已经到了自家殿门前,他便干脆上去扳了霄风的脸来看一眼,这一看不禁觉着又好气又好笑,想自家徒弟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刚硬性子。
霄风一路上不肯张口,乃是怕疼,他那两个门牙早深深陷进下唇去了,想拔出来怕是要受一番苦。
凌云一挥袖袍,强行叫霄风那嘴给张开了,鲜血顿时潺潺而下,把他下巴连带胸前衣裳都给染红了。
霄远探头一看,顿时惊叫了一声,连忙把人扶在椅子上赶着去拿药去了。倒是霄风虽然一路上都没狠得下心把嘴张开,此刻叫凌云强行扒开了痛归很痛,精神却显得更健旺了些,当即道:“小师弟不要怕,你师兄我从前做山匪的时候受伤流血的遭数多了去了,谁要是叫一声那就是孙子——”
凌云冷冷转过眼来盯着霄风,愣是把后头可能出现的那些个不大雅观的字眼给看回去了。
霄远把止血药粉先往霄风嘴唇上厚厚敷了一层。霄风可能的确硬气不大怕疼,却是实打实地怕苦,那药粉在嘴里略化开些把他苦得整张脸皱作一团偏有不能吐出来,怕是觉得比先前还难捱些。
“师兄,这时候便是叫两声也不损英雄气概的。”裴忱看霄风那模样,虽知道他乃是为着自己才落得如此凄惨,却因事情还算不上严重总觉得有些滑稽。
他知道这时候不该笑霄风,故而只有顾左右而言他,却不想霄风显得有些恼怒直想跳起来似的,奈何身上伤痕太多,要起来时不知牵动了哪一处,神情一垮又坐了回去。
“放屁!”他本想把那声调说得铿锵有力些,盖因下唇并不能动,那个屁字就变为了个古怪音节。“男子汉大丈夫,在那等小人前头喊疼算什么?他砍我的头我也要告诉他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再者说了,你小子不也是没有叫?咱们师兄弟,就该是一样硬气!”
裴忱无奈道:“师兄,你且少说几句,一会儿药粉叫你折腾没了还得再上。”
霄风不大甘心,但是想到还要再尝一遍药粉还是有些胆怯,转念一想在自家师兄弟面前倒也不必这么硬气,遂哼哼道:“总归师兄我与你一并挨了打,没辜负了师兄的名号,以后你有好事须得想着我些。”
裴忱终究还是没忍住迸出一声笑来,看着霄风那颇为不善的眼神忙道:“这是自然,只师兄,我方才那不是硬气,是真不大疼,故而师兄日后反可叫我来担着些事,左右我与凌御师叔的梁子是结下了。”
霄风一脸的不信。“你又没用真力去护体,哪里便不疼了?”
裴忱只得道:“烦请师姐先为师兄预备些裹伤的东西来。”
霄霜看裴忱一眼,她先前是已经见过裴忱背上的光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之处,眼下看来倒是裴忱有些羞赧,听出他这不过是要把自己支开却并未反驳,霄风背上的伤的确有些棘手,本也是耽误不得的,只盼着裴忱真能把霄风劝上一劝。
裴忱把自己外衫重新解开去给霄风看,虽是背对霄风却依旧能想象出霄风那两眼发直的样子来。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霄风倒吸凉气,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凌御对你下手只会更狠些,怎地皮也没破分毫?”
“人前还是得叫师叔的。”裴忱提醒道,听着霄霜的脚步声转回来便先将自己的衣裳穿了。“我得了几次淬炼,这方面只怕比起炼神境来也不遑多让,若非不能用真力的缘故,便是凌御师叔全力施为也不会如何。”
霄风哼了一声:“你这是在笑我自作多情?”
裴忱却很郑重地摇头道:“绝非如此,师兄江湖客出身义字当先,我十分钦佩。据实以告知,不过是希望师兄以后不会再受此无妄之灾。师兄今后若是有难,我自也当尽全力相帮。”
他见凌云的眼神,不知怎地又觉着好笑,强忍了笑意补充道:“只师兄若又被罚抄经,师弟我却是有心无力的。”
霄风似乎本就有这指望,闻言不由失望道:“就知指望不上你,小子,我看你是真同大师兄有——”
凌云重重咳了一声,霄风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什么,凌云则淡淡道:“被罚成这样还是不知什么叫祸从口出,等伤略好一好便照旧抄经百遍。”
裴忱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听人提起了这个大师兄,山上没这人的踪影,人人口中却都有他,偏生凌云这做师父的又讳莫如深,便不免叫人生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