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没有立时便出去,他还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霄浮。
霄浮实在是长一副好样貌。
长身玉立在当地,的确已提早有了些掌门人的风范,甚至于看上去同凌率还有些像,只是眉眼显得更温润些。
当初裴忱在昆仑山上也听过一两回关于霄浮的传言,有说他性子太软的,也有说这昆仑山上再没有比他更合适做下一任掌门的。总归说什么的都有,虽说是人言可畏,可是人言有的时候自己也统一不到一处去。
没得到回音,霄浮却也不气馁,他依旧站着不曾动,半晌又重复了一遍,
“能叫我寻不出所在的,想来也是前辈高人,如何不肯现身呢?”
裴忱听见前辈两个字,终于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从树后走了出来,上下打量霄浮一回,道:“你倒是很敏锐。”
霄浮自然也不曾见过他,一时间微微皱了皱眉头,旋即笑道:“我不曾见过前辈。”
“或许算得上是高人。”裴忱又笑了起来。“但算不得前辈,若是几年前,还能叫你一声师兄。”
霄浮一怔。
这昆仑山上叫他师兄的人自然很多,而几年里却只有一个人做了师门叛徒,他看着裴忱,终于将这人同当年囚魂阵里那个身影对应了起来。
霄浮低声道:“是你——霄忱。”
“世上还有人肯叫这个名字么?”裴忱颇为感慨地叹息了一声,总算记得要在人前端起些架子来。“本座如今已经换回自家名姓,不过叫的人也少。若是师兄依旧想这么叫倒也无妨。”
霄浮将身侧的剑提了提,语气颇为疏离客气,还带着三分警觉。
“不敢当魔君一声师兄,今日魔君只怕不是为了叙旧而来吧?若是叙旧时,该往云师叔处去。”
裴忱又笑了一声。
“不,本座今日是来找你的。”
霄浮后退了两步,神情更为警觉,却不想裴忱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只很认真地问道:“你知道囚魂阵之下还有个阵法么?”
他的态度实在不像是要立时便动手,霄浮也知道自己绝非裴忱的对手,于是态度一时间也和软下来,踌躇片刻似是在想要不要把宗门机密讲给一个叛徒听,却见裴忱打量着他神色笑道:“看来你是知道的,本座便也少废些口舌。”
霄浮又是一愣,便听见裴忱道:“便是从前不知道,囚魂阵被破之后也该看出些端倪了,那里面封印着的存在不是你们能对付的,当然,现下本座也没什么信心。”
裴忱说得恳切,若不是霄浮的手还放在剑柄上,这一幕简直像是两个老友在促膝长谈了。
霄浮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不知道那里究竟是什么存在,只靠近了一点便做了几日的噩梦。”
他想向裴忱形容那个古怪的噩梦,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裴忱是该知道些什么的,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里只为了与他提起这一桩事情,还不等组织好语言,便听见裴忱道:“你只知道是噩梦,然而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十分惊恐,是么?”
霄浮点了点头。
裴忱冷笑一声,道:“看来你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走得比本座想得要更远些——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霄浮这话或许能在凌率等人那里蒙混过关,然而在裴忱这里是绝对行不通的。这样的经历裴忱自己也有过,那时候他试图在昆仑山上推演魔主被封印的具体位置,因为离得太近遭了反噬,霄浮当然不会推演也不会试图去推演,他根本不知道囚魂阵下压着的是什么阵,那个阵又为何而设立,能得反噬一定是因为他做了些什么旁的事情。
听着裴忱的问话,霄浮却显得有些迷茫。他道:“我只是跟着师父在近旁看了一看,也有两个师弟跟在身边,境界都不如我,然而只有我做了许多日的噩梦。要说看见什么,也只看见了那复杂阵法,绝非我们如今所能设下的,不知下面究竟是个什么存在要被如此严整对待。”
裴忱看得出霄浮没有撒谎,他皱眉思索片刻,只得把一切归咎于霄浮身上的神血。
他看着霄浮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奇特的眼睛。
昆仑山有许多西域人,在这一点上,昆仑倒是秉持着有教无类的信条,或许能从大光明宫手下抢夺来些弟子于昆仑大有裨益,所以多少年来,昆仑山都不曾拒绝过这些西域人。
霄浮是中原人的长相,眉眼温润少了几分凌厉深邃,但那双眼睛却是灿金色的,像是把日光盛了进去,裴忱忽然有些走神,想若是霄浮在大光明宫,应当会极为受追捧,因为这人的眼睛和那明尊像是一样的金色。
“你的眼睛。”裴忱道。“是从谁那里得来的?”
霄浮有些不解,不知为什么裴忱忽然转了话题,但这问题实在不难回答。
他不以为意道:“我从小便不知父母在何处,甚至连他们是哪一族的人都不知道,是被师父捡回来的,所以这双眼睛究竟是怎么来的我也不大清楚。”
裴忱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他看见过的那些零星关于昱朝的记载,然而一无所获,上窥天颜是一件极为冒犯的事情,所以没有人会去记载王长了一双怎样的眼睛,他只好转而去问征天。
“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征天的声音也多了几分严肃的意味。
“小子,你的筹谋只怕要落空了。这小子身上的血脉虽然也算稀薄,但不知为什么甚至叫我觉得比昱朝那些帝王还要浓厚些,你收集来的这一点力量是没法引出他血脉来的。”
裴忱的手悄然握紧了,他沉默片刻,问道:“我收集到的这些真的不能代替霄浮的血脉之力?”
这他已经问过许多遍了,按理说征天是应该有些不耐烦的,但这一回征天却很耐心地又回答了他一次,甚至于语气还有些怅然。
他当然也知道裴忱在为何而挣扎。
“是的,已经死去千万年的人帮不到落月湖下的那个封印,只有活着的人才行。”
裴忱又沉默了片刻。
霄浮叫他的沉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个做过自己几年师弟然而如今声名狼藉的人此刻为何对着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自己已经躺在了棺材里一样。
若是裴忱要杀他的话他不会觉得意外,他虽然从来都不曾见过裴忱,却也知道裴忱当年从藏经洞里拿走了从未有人拿到过的无涯,也知道这叫师父视他为自己的劲敌,甚至于为了自己处处刻意为难裴忱,裴忱因此记恨他而前来寻仇,虽然显得小肚鸡肠了些倒也很符合一个入魔偏执之人该有的情态。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裴忱一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一边又显得有些悲伤。
若裴忱是为复仇而来,他不是应该感到快意么?
霄浮想,自己若是今日合该被裴忱杀了,那跑大概是跑不掉,叫师父来也不过是多一个送死的,谁知道裴忱是不是更记恨师父多些,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死前把想知道的都问个明白,总归做个明白鬼。
“你是要杀我?”霄浮微微笑了笑,他从未想过自己对死亡能如此洒脱,可是在一个宗门叛徒面前哀求哭泣似乎太丢面子,便也知道显得洒脱一点。
裴忱道:“我不想杀你。”
“你看起来是要杀我。”
“准确的说,我是想要你这一身血脉。”裴忱叹了口气。“你的血脉往前追溯,便能追溯到另一个极为强大的存在身上,那位与封印下那一个是对头,大概天生便有些克制。”
霄浮若有所感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大概明白了方才裴忱为何有那一问。
“你是要用我的血去对付封印下的那一个?”
“算是。”裴忱坦然承认。“不过不是这一处封印,而是百越落月湖那一处,那一处尤为薄弱,而且要维护起来与旁的地方都有不同,想来你也是听说过的。若是再不能护住那处封印,邪魔出世,天下便要被祂毁灭。”
落月湖的名头,霄浮自然听说过。
每年百越一地都不知有多少少年人的性命断送在那湖泊里,而每逢十年之数,灵月阁妖人更是四处找寻合适的‘祭品’投入湖中,这也叫灵月阁成为天下人心目中凶名最胜的存在,甚至于有些千山中人都对此有些不齿。
现下听裴忱的意思,那竟然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么?
“以许多人的性命去维护天下人的安稳,这似乎不大公平。”霄浮忽然脱口而出。
裴忱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正是他心中所想,然而似乎不应该由霄浮说出来,因为现下裴忱分不清霄浮是不是因为成为了被牺牲的那一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若是那样的话,便实在显得有些可笑了。
要分清这一点倒也不难。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霄浮,道:“难道囚魂阵不也是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