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尘看起来并没因为裴忱带来的这个消息而感到雀跃,他看起来甚至有些愤怒,并轻声重复了一遍。
“你——说服了她?”
那说服两个字透露出满满的不可置信来。
裴忱低低笑了一声,道:“是的,说服。”
他隐约知道雪无尘这种愤怒是从何而来。
因为雪无尘内心最深处,还是觉得裴忱是一个外人,外人是没有权利置喙他与止水之间的事情的,而当他意识到一个外人能够将止水说服的时候,他便理所当然地出离愤怒了。
苍枫晚的神情也显得有些复杂。在他的印象里,止水不是一个可以被说服的人,那个人高高在上,永远只需要别人俯首听命便够了。难道是这些年的幽闭叫她学会了一些妥协和退让?那可真是个笑话。
裴忱毫无诚意地点了点头,道:“我明日还会带我的徒弟来拜会一下二位,至少你们的邀请还算正式,人前总要有个正式的回应才是。”
雪无尘看上去是想往裴忱的脸上来一拳,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当然,他也必须得忍住,做阁主总是不能够随心所欲的。
弃天不知道他师父这一晚都干了些什么,只觉得见面的时候灵月阁的人看起来有些奇怪,尤其是那个阁主。
而后裴忱便把弃天送回了幽冥。帝王谷表面上没有什么风险,然而毕竟牵涉到太久远的年代,他不打算带着弃天冒险。为免离开之后弃天被某些无聊的人欺压,他还很贴心地把人送到了藏书楼里。
少司命不听命于他本身的理由可能十分单纯,然而传着传着便传出了无数奇异的版本,所以现在幽冥上下少有敢于和少司命呛声的人,在最离谱的那种说法里,少司命才是真正的幽冥主事人,魔君不过是个幌子。
头一次听见这个传言的时候,少司命和裴忱在藏书楼里笑了大抵有半柱香的时间,那还是裴忱第一次看见少司命那样长久地展露笑容,就冲着这个他就不打算去查那些无稽之言是从哪放出来的,总归他们依旧不敢违抗自己的命令便也够了。
所以把人送到少司命那里去是最妥帖的,藏书楼里的东西也很够弃天去修习,唯一的问题是弃天看上去有点沮丧,这也是难免的,毕竟接下来他得和少司命朝夕相处上一段时间,而少司命眼下正是幽冥里传奇色彩最为浓厚的存在,这传奇色彩又显得她不那么平易近人。
裴忱走了不过月余,各种更加匪夷所思的流言便跟着甚嚣尘上。
先是裴忱去帝王谷刨了林氏的皇陵,这一点叫外人评判裴忱的时候又多了一条罪状,那便是说裴忱心胸狭窄,杀一个林三浪还不够,更要刨坟掘尸,然而这一点着实是冤枉了裴忱,他真正动了的是昱朝那些陵墓,那些被深埋地底,甚至于旁人都不知晓其存在的陵墓。
虽动手的时候总是心有戚戚焉,尤其是想到帝络还曾经帮了自己一把,自己却来拿这些骨殖。然而活人总是比死人更值得去拯救一下,他不想把霄浮扔进落月湖里,便只好走这么一条蹊径。
而后裴忱花了很大的工夫去从那些枯骨中提出属于神的那一部分来,倒是多亏了有罗生剑在,而今的罗生剑与神皇寒英之间的联系居然很强,裴忱试出这种结果之后,便想着要是直接拿罗生剑去捅霄浮一回能不能把他的血脉给抽出来。
然而这想法被征天给无情地打了回去。
“活人同死人当然是不一样的。”
裴忱先是花了十天的时间漫山遍野地去寻找被深埋在帝王谷地下的那些坟冢,而后又花了近一倍的时间把一切恢复原样。
他知道这或许很无稽,毕竟罪名是已经落到了他身上。
然而想起帝络,又想起等了帝络那样久的云暖阳,他想就算是为了征天也得做到这一点。
裴忱再上昆仑的时候,已经是初夏。
不过夏日对于昆仑来说和旁的季节没什么区别,山巅一样是白雪皑皑。
囚魂阵被打破无疑极大地削弱了昆仑的防御,不过山门处用弟子守门其实从来都是撑撑场面,指望霄字辈的弟子抵挡来犯之敌还不如指望他们能把上山的路给堵上从而叫敌人无路可走,眼下昆仑的防御在旁人眼里依旧算得上是严密,甚至裴忱要是多带一个人上昆仑也难免不会被发现。
不过裴忱自己上昆仑还是如入无人之境的。
他先在凌云的殿外站了一阵子。
这会昆仑山上不会落雪,他那身衣裳其实很显眼,不过从前凌云殿前往来的人便很稀少,而今便更几乎没什么人,凌云教养出一个凶名在外的弟子,虽然裴忱被他教导的时日并不长,罪名也还是落在了凌云头上。
偶尔有一两个人带着畏惧的神色路过,也都像是不曾看见这里站着一个人。
只过了片刻,裴忱看见凌云从大殿里走了出来。
他在殿外略略站了一会,目光分明是穿透了裴忱的,但裴忱就是觉得他是在看自己。
最后裴忱还是上前了两步。
“师父。”
他叫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竟然有些忐忑。
凌云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裴忱的身上。
他像是带了一点笑,问道:“炼虚境竟有这样的本事?”
“一点小把戏,能掩盖气息便能掩盖形体,说穿了不值一提。”裴忱略一低头。“现下师父能看见我,不过旁人还是看不见的。”
“我不是在担心那个。”凌云淡淡道。“你如今算是开宗立派的人物,自然做什么事都会有些考量,不用旁人提点。倒是你今日来,是为干什么?我已经听说你在帝王谷里大闹了一番,是已经找见自己想找的东西了?”
裴忱不想凌云还这样关心自己的境况,感动之余更有些愧疚。他想,自己马上就要让凌云背负更多的非议了。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自己从今以后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让凌云在旁人那里多落一点话柄。
然而世上最多的便是无可奈何。
凌云看着裴忱的神色,微微一挑眉,道:“你回山总不会是来看我的。”
裴忱把头更低了些,然而还没等说什么,便听见凌云道:“抬起头来。”
看见裴忱微微一怔,凌云又重复了一遍。
“抬起头来,你并不欠我什么。”
裴忱不相信这句话,但他还是把头抬了起来。
“是有些旁的事情要做。”裴忱轻声道。“我只是想回来看看师父,看看你们都过得如何。”
“凌率和凌御还不能拿我怎么样。”凌云淡淡道。“至于他们三个,一个个都没什么远大志向,没有远大志向便不会活得有多难过,最多是守山门的时间长了一些。”
裴忱听得出凌云是在宽慰自己。
他觉得有些难过,却听见凌云道:“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把你师兄拢在麾下。”
裴忱知道他说的是江南岸。
“岸师兄其实同我是一样的人。”裴忱忍不住笑了笑。“所以我是一定要岸师兄来帮我的。”
“我一直很担心那孩子真把自己给毁了。”凌云顿了顿,道:“其实你也一样,但你似乎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只希望你能一直清楚下去。”
裴忱没来由地有些心虚,但还是应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凌云看穿了,虽然他没有告诉凌云自己今次回来是做什么的,可凌云说不得能猜到些什么。
裴忱没有和凌云告别,他只是沉默的离开了。
而凌云站在他的身后,也没有出声挽留。
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发一语,直到身后传来一个疑问的声音。
“师父,你在看什么?”
凌云回过头看了霄风一眼。
霄风觉得他一定是眼花了,或者是今天的日子不大对,他竟然看见师父在笑。
虽然那个笑容极为浅淡,浅淡得几乎没有,但是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笑。
“没什么。”
裴忱从没见过霄浮,不过他很顺利地便找到了霄浮的所在。
或者说实在是很好猜,霄浮既然还是凌率的弟子,当然就住在主殿的附近。而且裴忱听说过霄浮手里的那把剑,那是昆仑代代流传下来的一把剑,名为龙泉。
本来用龙泉的人应该是凌率,但是凌率说自己不善用剑埋没宝剑光彩,在收徒不久后便把剑传给了霄浮,足见他对霄浮的器重与喜爱。
裴忱看见霄浮的第一眼,便觉得其实凌率没有错。
霄浮算是个很适合做掌门的人,虽说从眉眼看上去不像是个杀伐果断的存在,可是昆仑这样的名门正派,其实有个学得会怀柔的掌门便也很不错,就是这乱世将起,总要他这样的性子有些为难罢了。
他在暗处看了霄浮一会,叫他没想到的是,霄浮竟有着超出旁人的敏锐感知。起初裴忱看着霄浮左顾右盼还以为他是在找旁的什么。不想片刻便听见霄浮含笑问话。
“不知是哪位朋友到此,为何不现身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