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光明宫四个字落下来,堂上顿时静得落针可闻。裴忱难以置信地在后头看着镜君,不知她何以这样正大光明地便将自己身份抖了出来,镜君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但那姿态却是泰然自若的,似乎并不觉得左道之名出现在此地会引来什么难以收拾的后果。
阿尔曼的神色也很淡然,他往前走了一步,是个保护镜君的姿态。
裴忱便也上前两步,他如今和阿尔曼一样是护卫的身份,不能叫旁人看出端倪来,然而真要打起来究竟是谁护着谁还真不一定。
顾忘川搁在案上的手微微一僵,然而他旋即笑了起来。
“不知阁下是大光明宫哪一位?”
他语气并没有轻慢的意思,只姿态依旧不够郑重,想来怎么也想不到眼前便是大光明宫的宫主——或者现在该称前宫主——这倒也不能怪他,镜君痊愈恢复常人之姿这件事本就没有多少人知道,镜君首先便杀上明镜司来,其中恐怕也有要杀这连城朱一个错手不及,借此向天下宣告他强势归来之意。
“去告诉连城朱,镜君来了,若他不肯出来,我便不是当堂杀人这么简单。”镜君往前走了两步,她隐约感到了顾忘川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心下倒是有几分讶然,不知明镜司什么时候面上也有这样的强者,竟真有几分炼虚之姿,只这天地间已经多少年不曾有炼虚境的强者,他只要不是今日当着镜君的面入了炼虚境,镜君便也不会怕他。
在遇到连城朱之前,她刚刚得了镜君二字不久。
她是不喜欢哈桑这个名字的,但当初把她带进大光明宫的时候,旁人只道她也是西域人,总要有个与之相称的名字,于是那人送她这样一个名字,只太流俗,她不大喜欢。
那人终于看出她不喜,便又为她改了个名字。
他说,越女新妆出镜心,知君不忘两沉吟,便叫她镜君。
所以她也更恶明镜司这个名字,尤其是刚刚继任那两年,总恨不得带人杀到北燕来叫他们把这个镜字改了。
顾忘川依旧不知连城朱是谁,但镜君两个字他却是知道的。
“你是山中老人?”他眯起了眼。“若我的情报无误,阁下现今应该想着怎么回大光明宫去,而不是来这里寻明镜司的麻烦。”
明镜司是他必要拉拢到手中的力量,可不能今时今日便被镜君给毁了。
裴忱皱眉,知道自己有必要告诉镜君眼前之人究竟是谁。好在镜君曾经短暂地窥视过他的过去,他也不必把话说得十分明显。
“大人。”他低声对镜君道:“此人不是明镜司中人,先前入城时,我曾注意到过他——这一袭白衣,很像我一个故人。”
镜君是七窍玲珑的心思,自然知道裴忱所说的是什么,她在裴忱记忆中倒是见了不少非要穿白衣的人,然而于裴忱而言最难以忘怀,又与北燕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究竟是谁,也十分明显。
“九幽的人,什么时候也能高居明镜司堂上了?”镜君冷笑起来。她捕捉到顾忘川眼底一丝波动,便知道自己领会得没错。因堂上那把椅子太高,她看顾忘川时还是须得仰着头,然而气势是半分未曾堕下的。
“我也知道你的底细,有连城朱在,你也不会成功,所以我杀他,对你反而有好处。”
顾忘川的神情有些僵硬。
他自问世间没什么人见过他面容,然而如今身份却是被镜君一口道破。眼看下手师百万的神情已经有些不对劲,知道自己非得先把九幽二字解释清楚不可。师百万先前对他毕恭毕敬,那是只看到了令牌,若与九幽扯上,明镜司是怎么都不会肯的。
“师大人,莫要听此人胡言乱语。”他站起身来。“我不知连城朱是什么人,但如果真是明镜司的人,想来此地也无人能拦得住阁下,阁下自去寻便是。”
镜君嗤笑一声。“我也不为难你,甚至可以帮你一把。连城朱现在就在皇宫之中,他那么喜欢那女人,想来现在肯做个内侍也说不定。”
顾忘川的神情有些僵硬。“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北燕现今那位大长公主与连城朱间有好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当初那场政变,也少不了连城朱出力。”镜君知道了顾忘川身份,便也知道了他究竟是什么人,看来世人都以为早已亡故的那位北燕大皇子并没有死。
顾忘川的神情便更冷了几分。
镜君所说,他并非全然不知。这位大长公主姬明贞本就与太后交好,当初那场变故里未必便没有姬明贞的影子在。
师百万的一张脸早已变作煞白颜色,他哪里知道今日会听见这许多秘辛,甚至于听这意思,堂上这位白衣人竟根本不是从宫里来的,不,若真是他听到的这般,那他的身份其实还更贵重些,毕竟是今上的兄长,可皇家最要命的也正是兄弟阋墙。
顾忘川走了下来,他凝视着师百万那煞白的脸色,语气却是极为温和的。
“你猜的不错,这块牌子的确是我的,却不是你先前想的那一块,我是先皇长子姬思恪,这一点,本不该这么早便揭开,奈何天不遂人愿,也只得提前开诚布公了。不知你的意思,是带着明镜司跟随于我,还是早早地去见我父皇?”
这一刻,师百万终于从顾忘川身上感受到了威压,顾忘川从一开始就压抑了自己的境界不曾现于人前,因为皇室中人便没有这么高的修为,如今师百万察觉到他的境界,便知只要此人愿意,的确是可以将自己就地格杀的。
然而他冷汗淋漓,神情却不全然是个要臣服的样子。
顾忘川不由得又皱了眉头。
“您吉人天相,故而流落在外也平安到今日。”师百万沉声道。“可是若跟了您,今后这大燕究竟是谁人做主?会不会日后我明镜司成了为虎作伥的笑话?”
言下之意,便是对顾忘川身后的九幽充满了不信任。
顾忘川轻叹一声。“我是姬姓子孙,自然不会允许别人染指大燕江山。”
可师百万却分毫不曾让。“您固然是不愿意的,可到时候究竟能不能由得你呢?”
“自然是能的。”顾忘川冷冷道。“你真以为九幽直到我重回大燕这一刻,才真真与大燕有了交集?大错特错,当年我被迫离开大燕,其后才真真有九幽的影子!”
镜君却在此刻打断了二人之间这剑拔弩张的气势。
“我其实觉得你们两个吵得很有趣,只是我时间有限。”她神情悠然道。“我担心我昔日那些属下很快便会来到这里,若真是那样的话,你们明镜司显然也不会好做。所以赶紧让我与连城朱来个了断,你们愿意吵多久,我是不管的。”
“老夫已经来了。”众人蓦然听见一道十分威严的声音。
裴忱回头,来人虽自称老夫,面貌却依旧十分年轻,只是两鬓有些斑白。他立在那里,气势倒是不赖,但裴忱注意到他的手在背后紧握着,显然是不若面上表现出来的这般泰然。
“没想到,你竟还活着。”他盯着镜君,冷然道。“当年没能将你也一并除去,果然是养虎为患了。”
镜君死死地盯着来人,裴忱能感受到她体内节节攀升的气势,下意识向身边摸去。
然而他摸了一个空,才想起自己已经把罗生剑放进了乾坤袋中,这乾坤袋也不是什么高级货,不过是镜君随手给他找来的,按说一把有剑灵的剑是不会乐意进这等地方的,只是征天这剑灵实在名不副实,早已不在剑中栖息,甚至巴不得罗生剑的处境凄惨一点,故而也顺顺利利地放进去了。
顾忘川却眸光一转,盯住了裴忱的手。
裴忱是背对着顾忘川的,但却若有所觉,只想要掩饰也来不及,镜君与连城朱之间是战意勃发的,无暇顾忌这里,阿尔曼却有所觉一般,转眼望向顾忘川。
“我的故人其实很少。”顾忘川感慨道。“用剑的也很少,你用剑,却不肯把剑现于人前,那么你的剑一定很特殊,特殊到能叫人认出来。”
阿尔曼皱着眉,他知道裴忱是不欲暴露身份的,正思索现今伪装裴忱是被自己二人挟持来此能不能蒙混过关,却听见裴忱轻笑一声,从乾坤袋里抽出了自己的剑。
“是么?我却不知,我什么时候见过阁下。”
这把剑是罗生剑,却不是顾忘川见过的模样。在镜冢之中,这把剑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裴忱把剑藏起来,本也不是怕旁人从剑上认出他来,而是怕今后有人看见这把剑,想起他曾经跟在镜君身边。
顾忘川看着那把自己从未见过的剑,眼中有些疑惑意味。他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先前看他下意识要提剑的动作。裴忱两个字几乎便要脱口而出。
可是一个人不会同时有两把这样的好剑,何况此剑看上去与裴忱那一把,甚至是有些冲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