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的身量较之他们当年那场极不愉快的分别之后又长了几分,显得更像是一枝修竹,瞧着依旧有些瘦弱,然而挺拔而坚韧,是个难以弯折的模样。
顾忘川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阵子,裴忱回望他,面具下的眼神是平静乃至于有些疑惑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下的惊涛骇浪。
他有些问题想问一问顾忘川,然而却不能问。
终于,顾忘川的眼睛挪开了。
“或许是我认错了,那位故人并没有阁下这样的境界。”
裴忱不再说话,转眼去看正堂上这一场对峙。
镜君臂上又燃起了火焰,那火焰凝为一把长剑,直直指向来人。
“你果然还活着。”
“当年人已经死了,可你也把他又找回来了。”连城朱被剑锋上凌厉的杀意逼着退开两步,可他的气势却并未因这退让而堕下几分,他看着阿尔曼,嘴角带着一抹冷笑。“我可还记得当年带你来的是什么人,怎么,而今倒了个个儿?”
“闭嘴。”镜君冷冷道。“你既然肯来,便做个了断吧。”
“我剿灭魔教中人,乃是职责所在。”连城朱说得正气凛然,倒是没看见顾忘川有些难看的脸色。
顾忘川知道,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一个炼神境强者耳力如何,他再清楚不过,自己与师百万之间的对话,想来已经被连城朱全数听去。
连城朱的确知道眼前这白衣男子就是当年不知被九幽弄到何处去的皇长子。他看着顾忘川冷然神色,也不禁在心下暗骂,当初九幽说得倒是很好听,不会让此人再回到北燕境内,然而说话便如放屁一般。看来指望着魔道中人信守承诺,还不如指望自己当下便能入炼虚境横压这许多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贼子。
“我很好奇,我那位母后是给了姑母多少好处,让她从一而终地肯为我的弟弟殚精竭虑,甚至不惜让你暗中与九幽联手。”顾忘川低笑,他的笑里带着一点血腥的味道,那是从多少年前的风雪之中弥漫出来的,一直到今日不曾淡去。
他的白衣之下,是一片血海。
“连城朱,你当初与九幽联手,现在却又要与九幽为敌了么?”
他这一声问,其实不是在问连城朱,而是在问连城朱的道心。
顾忘川不知道连城朱的道心是什么,世上很少有人能知道旁人的道心是什么,那是每个修者最大的秘密。
但他猜,一个修者对自己的反复无常总会是难以忍受的。
然而他听见连城朱朗声笑起。
“我从来只效忠于大燕皇室,皇室如何选择,我便如何行事。”
顾忘川有一瞬的惊怔,但是他旋即也笑了起来,那笑容是轻而冷的一抹,像是胜券在握。
他说:“那么,你将被自己的道心所累,永不得解脱。”
连城朱眉头微皱,但是他已经来不及说话,镜君的剑已经动了,火焰在她手上拖出很炫丽的一抹影子,裴忱只是站在一边,却也实打实地感受到了其中的杀气。
于是顾忘川问:“前辈,可需要我帮忙?”
镜君冷声道:“他的命是我的。”
顾忘川不以为忤,他甚至饶有兴趣地看了看两个人的交手,炼神境强者全无保留地交手时,空间都要为之撼动,今日这明镜司要损失的可不止是一块牌匾。
“那么师大人。”他转而向满脸冷汗的师百万笑道:“你也该做出你的选择了,是带着明镜司臣服于我,还是死?”
他说死的时候,不过舌尖很轻柔地在上颚一顶,那个音节像一阵风似的扫出来,却叫师百万头上的冷汗又密密麻麻地布了一层,他看着顾忘川,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在与他开玩笑。
裴忱不知顾忘川究竟是在打什么样的算盘,他只知道北燕落在顾忘川手里大抵会给九幽一份助力,但或许也会撕破晋国皇室与九幽之间最后一层面皮,叫二者彻底对立起来。
事情何以忽然成了这样?裴忱起初有些疑惑,而后他想起白棠,想起白棠回去时那个眼神,不知为何,便觉得这与白棠脱不开干系。
裴忱对世事有种敏锐的洞察之力,他即便不去预言,也总能很准确地猜到某些事情。
洛尘寰要顾忘川来北燕,便是在此时放弃了南晋。
因为南晋先背弃了他,要因为一个阉宦去坏他的大事——让他永失所爱,甚至让他将这天下都失却。
这是洛尘寰所不能容忍的,如果说前者还能让他勉强忍下的话,后者就无异于在捋虎须了。
洛尘寰是要开创一个史无前例纪元的人,他的勃勃野心甚至不终止于这片大地,他甚至想让海上的鲛族,山中的异兽都为他所用,他要成为千古一帝,而不只是掌控九幽的一个名不副实的帝君。
裴忱不知白棠究竟做了什么,他只很感慨,永远不要去欺骗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谁身上的女人,那样她如果因背叛而清醒,就会成为最锋锐的一把利刃。
但这是好事。
九幽与晋国都是裴忱大敌,若是自己先打将起来,倒也有趣。而顾忘川毕竟有了九幽这一层关系在,他掌控北燕,世家大族都要有些忌惮。北燕的世家不如晋强势,可北燕皇室自己又焉能服气顾忘川掌权?顾忘川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
所以他把剑拔了出来,道:“你若想杀他,我也可以帮忙。”
镜君与九幽也是不死不休的仇怨,可那都是冲着洛尘寰去的,所以当顾忘川揭明了身份之后,她倒也没想着要将顾忘川如何,只是看裴忱要与顾忘川联手,眼底还是有些异色。
她没想到裴忱忍得。
师百万对顾忘川有几分忌惮,然而看见裴忱也要出手,不由得讽笑一声。“一个炼气境都未到的小子,也敢在此大言炎炎?”
阿尔曼一抖手,刀便到了手上。“他不够格,我可以来。”
他可一直都记着自己算欠了裴忱一个人情,虽不知大人究竟是怎么从那峡谷里出来的,但看大人出来之后对裴忱的态度便知道,裴忱在峡谷中是出了不少力,那本是他该做的事情,按理说他该对裴忱有些嫉妒的,只或许是因为裴忱从始至终都说自己一定会去昆仑,他竟真没生起什么嫉妒之心来。
现在大人既然不反对裴忱出手,自己自然是可以出手的,他看得出大人是要亲手杀这个连城朱,自然也不会添乱。
不过阿尔曼也不知道,若他此刻想去杀连城朱,镜君也不会阻拦。
毕竟那才算真正的报仇。
裴忱正要动手,忽而感觉到一股极为可怕的气势在这狭小的正堂上升腾了起来。
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无论此刻他们与镜君的立场是否相同,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到了镜君的身上。
镜君如今身量高挑,然而也终究是个女子,本该显得比旁人都娇小些。
可这一刻,她才是这天地的中心。
那巍巍然如山岳的气势,比裴忱之前在洛尘寰身上感受到的更加强大。虽不愿承认,但裴忱还是得说,在这些修者之间,洛尘寰的境界恐怕是最高的,若不是因为冥典条件苛刻,他也许早就推开了那道坚不可摧的大门,跨入炼虚之境。
洛尘寰是炼神境巅峰之中的巅峰,比他的气势更强,便只有一个解释。
“我本不想这么早便露出来。”镜君似笑非笑道。“只是你居然也不曾松懈,你很强,我想速战速决,便只好以境界强压。”
她看着连城朱阵红阵白的脸色,笑得更开心了些。
“若你不服气的话,也可以看看在我的威压之下,你能不能入炼虚之境。”
这就是纯乎在挑衅了。
若是炼虚境那么好成就,天地间何以这许多岁月都不曾再成就一个?
裴忱心下也有几分喜悦,镜君和他的盟友关系可以说是十分紧密,若是镜君成了世间最强者,他总也多一重保障,虽然以征天的描述看来,炼虚境的强者在魔主面前还是不够看,可魔主毕竟还未出世。
此时,他忽然听见征天幽幽一声叹息。
“果然如此。”
“果然什么?”
“天地大变,规则才允许炼虚境出现。”征天幽幽说道。“修者是逆天而行,这天道叫寒英影响着,本该是不准炼虚境的强者出现的,毕竟炼虚之后,他们便可能影响到寒英,那么小气的家伙,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情景发生。”
裴忱一怔,又听征天道:“当初那个姓林的,就是抓住了这份机缘,只是当初那乱世不算什么,想来他也是拼了命才突破到炼虚境的,甚至耗了后代不少天赋,叫林氏这么些年一代不如一代。这一次却不一样,恐怕进炼虚之境的人不在少数。”
听了这话,裴忱只觉心头有些沉重,然而念头一转,心思又渐渐活络起来。
“你当初说我入炼虚之境,或许还有一战之力,我便说我能入。”他顿了顿,在阿尔曼不解的目光下笑了起来,自然,这话是没给旁人听见的,不然旁人只怕要笑他疯魔。
“而今,我更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