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来了。”裴忱低低地咳嗽起来。血迹从他的嘴角蜿蜒而下,然而他的眼神亮如妖鬼。方小七被唬得几乎要松开手,以为自己昏迷的时候错过了太多东西,以至于仅剩下的这个师弟也出了些什么问题,譬如说现下是已经被夺舍了——
裴忱下一秒就苦笑道:“师姐,可千万别松手,松手了我一定活不成。”
方小七如梦方醒地抓紧了裴忱,方才裴忱的确从她手里滑落了那么一两寸。要是人被她抢出来了却又因为这种失误被失手摔死了,那可真就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你说谁要来了?”
“洛尘寰。”裴忱把嘴角的血抹在了手背上。“他不会允许我就这么逃走的。师姐,其实你现在放下我还来得及。”
“你刚才叫我别松手。”方小七用力把裴忱往上提了提。“我是不会松手的。”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松手。”裴忱轻声说。“所以不做无用功。”
裴忱已经远远地看见了那个人影,虽从未真正相见过,然而那人的气度是旁人都模仿不来的,只要看上一眼就该知道他才是九幽的主宰,倘若说旁的大能是无限接近于仙家的存在,那么这一个,就是无限接进于魔的存在。
距离在他们的面前从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洛尘寰看见那红色的烟花,才知道事情出了些问题。他本不觉得自己需要出手,还是顾忘川语焉不详却十分坚决地把他给请了过来。
他其实不想回到这座山上。这座山没给他留下些什么美好的回忆,如非必要他是不会踏足的。不过以他现在的实力,想要到山顶上去也不过是一瞬的事情罢了。等他站上去,才发觉事情的确有些脱离了掌控。顾忘川捂着胸口很艰难地冲洛尘寰行礼,他只瞥了一眼便道:“你死不了,小丫头下手不够狠。”
顾忘川微微一怔。“师父,您......”
“难道你会让裴忱近身?”洛尘寰冷冷一瞥。在旁日他是会带着一点笑的,九幽从不认为七情六欲是修行的大敌,然而今天这似乎毁了他多年以来的大业。
明珠泪忽然跪在了洛尘寰身前,她举起手中羊脂玉的瓶子,道:“师父,若是要救人,这已经足够了。”
这恐怕是她有生以来最冒险的一次豪赌,甚至是把她的命也压了上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裴忱当然是不值得她这样做的,或许她只是不想为复仇把自己变得太过糟糕。
洛尘寰依旧面无表情,然而明珠泪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
“你好大的胆子。”他的声音有些阴沉,连他自己都不大清楚,他是在斥责些什么,是该先问明珠泪私自查探旧事的罪过,还是先问她为何要放走裴忱?
不过现下那都不是最重要的。
洛尘寰伸出手来,遥遥地向方小七远遁的方向一指。
“来了。”就在那一瞬,裴忱忽然道。他飞快地将怀中的几个瓶子扔了出去,那是他在上会仙峰之前就已经预备好的,因为他本能的觉着会仙峰上会出现什么大事。这还是当初游渡远交给他的,只是一直没有用上。
征天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小子,用剑!”
那一瞬间裴忱还未及反应过来,然而他感觉到征天的力量已经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中蠢蠢欲动,裴忱只好拔剑,狠狠地斩了下去。
比起先前观星台上毫无花哨的一剑,这一剑可以说是极尽绚烂了。不过裴忱自己也知道这一剑是比不上先前那一剑的,这一次征天似乎是要给他留些余力,并没把所有的力量都压进剑里,所以那把剑仿佛带着天火一般,迎上了那几个不知道装着些什么的瓶子。
这回出现在夜空中的是一片火海,火海在裴忱面前变为了一堵火墙,那是这股力量正在与洛尘寰那一指相对抗的结果,方小七抓着裴忱后退,她知道自己须得快些,再快些,因为洛尘寰本人还在那里,如果他到了近前——
洛尘寰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快。
裴忱已经看见了那张脸,洛尘寰的脸上挂着十足十漫不经心的笑,他当然是觉得这两个人逃不出他的掌控。
方小七咬牙,而后忽然松手。
她松手的时候拼命将裴忱往外一推,所以裴忱并不是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那样坠落下去,而是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不过这没有什么用,甚至不能让他在空中停留的时间长一些,只能叫他落地的时候砸出来的那个坑离这里远一点。
裴忱还在猜自己会落在哪里。
然而一只手抓住了他,而后重新腾空而起。裴忱只听见那人咬牙切齿的声音。
“这丫头劲儿可真够大的,能把你扔出这么远来!这不是存心要折腾我?”
这声音听上去很耳熟,裴忱费力地偏过头去,看见了游渡远的脸。
他心里忽然就一松。
说来有些可笑,他从未觉得自己是游云宗的弟子,然而这一刻却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个宗门做持也相当不错。游渡远不敢将人放下去,裴忱自保的能力还是太弱,如果周围有九幽的埋伏,那想抓他还是很容易,所以他就只好重新带着这个包袱回到战场中去,好在洛尘寰没有急着动手,他居然对着方小七停了手。
“我不想与你动手。”洛尘寰懒洋洋道。“我做人师父,不想叫自己的弟子恨上。”
方小七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手。
然而她也不能退,这才是她的道心,她花了这么多年要去证明自己同族人是不一样的,便绝不会在此时退缩。她咬着牙要去拔剑,拔的不是那把她最常用的剑,而是一直被她深深藏起来不敢动用的离血剑。
上一次握住离血剑剑柄的时候,她是没什么感觉的。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她已经起了杀心,她感受到了离血剑在她手中发出的震颤与嗡鸣,就好像那是一个活着的生灵一般。她有点害怕,但还是咬着牙猛地一用力。
剑只出鞘一寸。
“我知道离血剑的威力,你如果拔出来,我怕是收不住手。”洛尘寰隔空做了个下按的手势,居然还真的把方小七给按住了,这叫方小七不由得有些绝望,难道他们二人的差距大到她连拔剑都做不到么?
“我宗门的长老,还轮不到外人来教训。”游渡远的声音依旧是一派轻松自在的,他挡在了方小七面前,随手又把裴忱给塞了回去。裴忱觉得自己非要先练出个御剑飞天的本事不可,否则总是被人像一件行李一样传来传去属实不大像话。
“游云宗的人。”洛尘寰一挑眉。“当年你们趁我刚继任来围剿我的时候还要动用三派人手,如今裴家剩下这么个小子,游逍遥也早就死了,恐怕眼下你们的阵势是不大够看。”
“用不着三派,因为你比我们更急着离开。”游渡远听见洛尘寰提起自己的父亲,面色微沉,然而语气还是如常。“你手里现在有了可以救人的东西,如果要生生放过这机会的话,是不是也能算你亲手杀了人呢?”
洛尘寰的脸色终于变了。
“你——”
“我怎么知道的?你那些借刀杀人的手法用上一次两次可以说是运筹帷幄,可你有太多的机会亲自动手却眼睁睁任由它们溜走,旁人自然能猜到一些。”游渡远笑了起来。“譬如说你现在敢不敢杀了我?如果你敢的话,我敬你是条汉子。”
洛尘寰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然而他居然真的没有动手,只是捏着那个刚刚拿到手的羊脂玉瓶子,骨节都隐隐发白。
而游渡远还在一边冷冷道:“你若是把瓶子给捏坏了,那她也就没救了。”
洛尘寰咬牙道:“抓住裴家小子,我便用不着这个!”
这时有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老贼,现在可是三家齐聚了!你唆使手下杀我兄弟这笔账,总得算上一算!”
人还未现出身形来,那怒雷一般的声音已经同刀锋先到了近前,洛尘寰后退了几步躲过这一刀,望着来人冷笑一声。
“你现在还算得上是镜花楼的人么?况且你上一次多管闲事,所付出的代价还不够么?”
费展听他非要提起陈年旧事来,冷哼了一声,只是裴忱看不见他的表情,这实在是不能怪裴忱,因为费展那张脸在黑暗中的确看不清什么,若是他笑起来没准还能看间两排牙。
“他不算,但帝君想要把我排除在镜花楼外面,只怕是不能够的。”
眼下的场景已经足够混乱,居然还有人在源源不断地加入这个战圈。裴忱这一回看清了来人,捎带着看清了费展此刻的表情,因为来人身上有皎月那样的辉光,照亮这一方天地是已经足够了。
裴忱忽然意识到这世上的确没有起错了的外号,他本以为世人用‘寒’字去形容一个人的时候,所指向的一定是个不苟言笑能叫人每时每刻都能联想起隆冬的人。
然而广寒二字指的是月宫。
所以这女子更像是一轮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