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七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惊讶,她提起镜花楼来总带着一点仇忾的意味,倒不是本人与镜花楼之间有些什么,不过是因为事关宗门。
然而此刻她却只剩下赞叹之情。
“今夜好大的阵仗,这位都肯出来,看起来九幽的确树敌不少。”
也用不着方小七再介绍什么,有些人就是一见面便该知道她是谁,因为世上只有她才配那个名号。
不过他的确不知道这位广寒仙子的本名。
洛尘寰没想到她也会来,其实来了也好,二十年前她便在,面无表情的掷出那把刀去。
来了便可以将前尘旧账在今日一笔勾销。
世人已很少见她,也忘了是从哪一年开始的事情,等她再次出现的时候,才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对他们来说十几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的事情。
只是裴忱察觉到游渡远的表情微微变了。
他甚至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听见游渡远的苦笑。
“早知如此,我是宁可一个人来的。”
裴忱十分不解——游渡远还带了什么人来?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帮手越多越好么?
而后他忽然想起来据传这位镜花楼主是与游云宗某位长老有些过节的。
“师姐。”他低声问方小七道。“这就是镜花楼的楼主?我听闻她是与宗门有些误会在的。”
“不算是什么误会,老宗主倒是还算赏识那家伙,只咱们宗主这性子,大抵跟他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故而那人虽是长老,现下地位或许也尴尬的很,正要搏一个功劳,却不想迎面撞上了这位。”方小七哼了一声,话里话外似乎也很不待见这位宗门长老。
只是她现如今也算是个长老,说上几句无伤大雅,裴忱自知是个还未正式拜入宗门的弟子,是不敢接话的,然而好奇还是有,他抻长了脖子环顾四周,一时间却无所获。
洛尘寰冷冷地笑了起来。
“荆素商,你这多年不履尘世的,也要来插上一脚?可现下的镜花楼与游云宗,不是该先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番么?”
“我与游云宗之间从无仇怨,只是先前游老宗主一定要护着不该护的人。”荆素商垂着眼,她的手按在腰间的长刀上,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女子也会用刀,提起镜花楼几个字,人总是会想到彩云易散琉璃脆的孱弱之感,然而已经接连出了两个用刀的,事情便似乎有些不对劲。
“我以为今晚排在你名单上的头一个不该是我。”洛尘寰在拖延时间,他在等脚下的大阵结成。今夜来的人不只有他,但只要他还在,旁人的目光便会很轻易地被他所吸引过去。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笑。
“你是在指望你的阵法把我等都一网打尽么?”
洛尘寰的脸色一变。
然而游渡远的脸也唰的一声变作雪白。
裴忱不明所以地看着游渡远,却觉得方小七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你知道这是谁?”
“见过一面。”方小七低声说道。“也只是在回宗门的时候见得那一面,然而在修者之间他名声倒是很大,被下了追杀令这么些年没敢出游云宗去,今夜果然是急着立功。”
裴忱想起裴行知还没写完的往事录,又想起确乎有这么一个人,因为他总以为裴行知写的是些陈年旧事,所以书中人忽而出现在他面前,他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
然而裴行知也从未说过自己写的就是往事,或者说现下不能算是往事,年深日久,那自然也就都是往事了。
“是那位碧霄长老?”
“是,现下与我算是一级,然而就算宗主肯认我,旁人也未必肯,哪里有这么弱的长老,故而我也还是得叫他一声长老。”方小七无奈道。“这家伙长得也不怎么样,偏就能惹来这么麻烦的风流债。”
荆素商已经抬起了眼。
她眼里本像是有云雾那样缥缈叫人看不清楚,这一刻却可算是云开月明。
“我以为你会比游老宗主更嫉恶如仇些。”荆素商望向游渡远。“却不想一样是要回护的。”
“我在任不过数月,哪里便能大刀阔斧地动起手来?修者也脱不开这些俗务绊身。”游渡远唯有苦笑的份儿。“仙子想做什么,我是绝不敢阻拦的,只是非得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才好,不将魔教妖人逼退,便等同于叫他们坐收渔利。”
他说到后半句的时候,语气倒是凝肃了些。荆素商默默看他半晌,看得他冷汗直流,一径盘算着能不能毫发无伤地接下一刀来,然而荆素商终于是挪开了目光。
“我只当游宗主是君子。”
那厢碧霄长老觉着自己立了一功,是非要出来表现一下不可的。故而寒冬腊月里拽开一把折扇,闲庭信步一样踏着虚空走进前来——这时荆素商却已消弭无踪了,她消失得无声无息,若不是裴忱觉着月色黯淡一分,也还发现不了——一边走一边笑道:“宗主,那几个布阵的虾兵蟹将已经叫我带人给清理干净了。”
洛尘寰眉头微皱,自他袖中窜出一道湛碧的烟火来,然而半晌,天幕上那道碧光缓缓散尽,却没引来旁的动静。
他的脸色于是更不好看,这时费展忽而从斜刺里窜出来一刀斩下,分明势大力沉的一刀,却眨眼间便已经到了洛尘寰近前,即便是洛尘寰这般强手,也不得不仰身躲过这一刀,自他袖中滑出两把样式古怪的兵器来格住了费展的刀。
其实到他们这境界,也不是非要动用兵器才能交手,举手投足便是焚山煮海的威势,而今不过是费展同洛尘寰之间积怨太深,总是要刀兵相见才觉得爽快。然而既已短兵相接,便再无给对手蓄力的道理,两人变作一团模糊光影,只能见那柄长刀从四面八方浮现出来,以各式刁钻角度下劈,却又更快地被那两把断刃格住。
是,洛尘寰用得分明是两把断刃,前端已失看不出原本模样,只是残刃还带着幽幽青光,显见不是凡品。
费展一人绝非洛尘寰对手,果见刀势渐缓转而为退守,而那断刃却步步紧逼过来。
游渡远叹息一声,向方小七道:“你且小心些!”
等到游渡远也加入战局去,总算解了费展的之困,这时仿佛战局已十分明了,只见那碧霄立在一边,神色微微古怪。
裴忱不解其意,想着好歹也是自家宗门长老,见面不说些什么是过不去的,故而虽被方小七提在手里的样子有些滑稽,也还是强自镇定地开口道:“长老......”
碧霄摇了摇扇子。“小子莫要说话,本座在寻机会。”
什么机会?裴忱一头的雾水,却见碧霄握着扇子的手上竟有些青筋在跳,想来是十分紧张。不知他何以如此紧张,裴忱唯有屏息以待。
碧霄知道自己只有一息的时间,够他参与到这样的战局里去还能全身而退。然而他是一定要去的,不去又怎能显示出劳苦功高来呢?他缓缓调息着,只等那雷霆一击。那一击一定是不会起到什么作用的,可游渡远会看到,那才是最重要的。
他忽然冲进了战局!那一瞬他快如闪电,裴忱几乎以为下一秒战局便要分明了,碧霄手里的扇子是挥舞成了一团光影,却不能伤洛尘寰分毫。
洛尘寰以一敌二尚觉有些余力,毕竟游渡远是又差了一筹,此时见这不知从何处来的小子,正要出手打发了,不想见此人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退出了战圈,又电射回原位。
即便是见惯了风浪的洛尘寰也不由怔住。
碧霄一派潇洒地挥了挥扇子,抹去头上寒冬腊月里流下的汗水。“不想这妖人是如此厉害。”
经他这么一搅和,战局很容易地便出现了裂隙,洛尘寰抽身出来,他知道自己大抵又带不走裴忱,而眼下手里总归有这瓶血,错过了时机又不知还要等多久。故而他转身便走,似乎毫不担心会有人从身后偷袭。
这两人也的确没有偷袭,今夜能挡住洛尘寰便已很好,荆素商虽一直没有再现身,可她在一旁威慑,洛尘寰便有些投鼠忌器,这才如此轻易地退败。
几人重新到了会仙峰上去,明珠泪和顾忘川自然是已经不在了,只是顾忘川先前所在的地方还有一汪鲜血在。
裴忱总算是得以脚踏实地,他知此地不可久留,难免洛尘寰还会有什么后手,可是方小七却是一脸跃跃欲试要看热闹的表情,见裴忱不解,便低声道:“等下还有好戏要看呢。”
她眼珠子四下乱转,却有意无意地从那一摊血上掠了过去,裴忱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到底是没有挑破。
“宗主。”碧霄往前走了两步,正要说些什么免得游渡远事后忘了他所出的一番力,脑后却有劲风呼啸而来。他忙不迭往一边挪移两步,浑身寒毛直竖,因为这杀意是无比的熟悉的——这逼着他在游云宗内闭门不出十余年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