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岸淡淡道:“不必叫我大人。”
他看着霄武,似乎真是有些可惜的模样,为自己不能杀他而感到可惜。
裴忱忽然意识到他把江南岸和霄武之间的恩怨想得太简单了些,他想,若是有机会的话是应该问一问的。
刀无当带着人离去,裴忱抬手揉了揉眉心,朗声道:“今日若是还有谁要来阻我,便趁此刻现身,好叫我一并收拾了。”
四下一片寂静。
裴忱像是颇有些失望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想,自己今后的敌人一定不止有昆仑,可是今日有胆量来的,竟然就只剩下一个昆仑,似乎的确是有些可惜。
既然没有人来,裴忱便也不再等。他一个人走到尽头去,在周遭或是惧怕或是别有深意的目光里,让那个老头把新仿的冠往自己头上一放。
洛尘寰曾经戴过九幽帝君的冠冕,那倒是做得富丽堂皇,像是凡间天子所有,不过洛尘寰也不过戴了那一日。
裴忱倒是知道洛尘寰为何不再戴。
他觉得那冠冕应该是天下之主的,急急忙忙戴在自己头上只会惹人耻笑。
从这一点来看,洛尘寰至少在一开始还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但他最终是欲壑难填,至于被自己的欲望,被那个永远也到达不了的愿景所压垮了。
如今裴忱脑袋上这一个,却是仿照当年幽冥的守门人所做,非但称不上是气派,反而还显得有些寒酸,那不过是一个黑白两色的发冠。
倒也不能全算寒酸,裴忱隐约记得发冠正中那颗湛紫的宝石是不知从库房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大抵也是一件法器,但具体是什么功用也没人知道,只被原本九幽之中管铸造那一个双眼放光地拿去镶在了发冠上,说这样就全然同典籍中所记载的相类了。
裴忱倒是隐约猜到了从前那幽冥守门人的发冠意味着什么。
幽冥晓得自己在守什么。
守的是人与魔之间的一道界限,故而半黑半白。
那只湛湛的紫色眼瞳,或许就是属于魔主的。
裴忱只觉得这东西在不在自己脑袋上都不算什么,总归不是非常的沉,这东西戴在脑袋上还能防止自己头发变形。旁人看着那是一种荣誉,然而当这荣誉没人能从自己手中抢走的时候,一切也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这一日对裴忱来说有些乏善可陈,倒是在修者之间留下许多可以叫人津津乐道的传闻。
不过那些传闻都是暗地里悄悄传开的,没人敢当着裴忱的面去讲。后来裴忱还是知道了,倒也不过付之一笑。
有的说他狂傲,找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头随随便便跟他一处接受各方朝拜。也有人说他是在彰显自己的实力,告诉众人幽冥之中除他之外还有这么一个看不出深浅的高手来。
然而事实是,当日一切结束之后,共潮生把老头身上的恐惧还了回去,而后裴忱给了这个瑟瑟发抖的老头一笔钱,叫人远远地把人送走了。
裴忱不大愿意再窥天意,他觉得天意再不值得窥伺。不过一个凡人的寿数他还是看得出来。此人陪他演这一场戏给世人看,其实也是担了许多风险的,便是只剩下几年的活头也值得锦衣玉食。
况且这世上众人,又剩下多少年呢?若魔主出世,若他真不能拦阻——还会剩下多少年呢?
裴忱去问共潮生,这恐惧为何能拿走,又为何能还回去。
共潮生说,那不过是一种暗示,但人不能永远活在那样的暗示里,因为一个人失去了恐惧的能力,就一定会倒大霉。
裴忱问,你觉得我如今在这世上还会恐惧些什么东西么?
共潮生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回,道,第一点,大人现如今好歹也是统领幽冥这许多人,不能再这样我来我去,旁人是不敢轻慢大人,可是若大人显得这样平易近人,下面那些怕被人轻慢的便不敢摆架子了。第二点,大人当然有恐惧,只是大人所恐惧的东西,只怕是所有人知道了都会怕的。
裴忱觉得共潮生真是个妙人,做将军有点屈才,早知道便叫她同凤家姐妹一起去做大事。
他也仔细想了想自己都在害怕什么。
或许会怕魔主灭世,或者还有旁的,只是他有些看不清。
裴忱把那顶发冠放在一旁,那颗紫色的宝石在稀薄的星芒中折射出一点光,真像是一只眼睛在冷冷地同他对视。
紫色中忽然映出一点红。
裴忱扭头,看着在魔君像上坐了几乎一整日终于肯下来的征天。
“你似乎不大高兴,是因为觉得这把剑的凶名又多了一笔?”裴忱笑道。
征天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你想做的事情也有些多。”
裴忱的笑意微微敛了几分。
“你想说洛尘寰是我的前车之鉴。”
“你一直是个聪明人。”征天幽幽叹道。“总归旁人怕你,我又不会怕你。”
“谢谢你还肯说真话。”裴忱转头看着那座魔君像,只觉得有些讽刺。
这世上知道魔主即将归来的人并不多。
其中还有许多人笃信魔渡众生,几乎是狂热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裴忱知道,把这消息放出去只会引来更多的恐惧,恐惧催生许多糊涂的举动,而那些人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他只能抱着这个秘密在长夜中孤坐,他如今想做的,不过是把这被寒英意志所驱使的天道掀开,叫世上不会再有那么多因为无妄之灾而期盼着魔渡众生的人。
魔渡众生,只能是把众生渡去轮回。
而轮回还在不在也无人知晓,毕竟若是世上根本便没有了人,又何来的轮回呢?
征天在裴忱身边这许多年,几乎与他心意相通。很多时候,他们之间不需要那样激烈的争辩便能通晓一切。
裴忱忽然道:“其实有一件事,我已经想说许久了。”
征天像是早有所感,道:“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早便能破境。”
“这便是你一直想要的,不是么?”裴忱疲惫地一笑。“你早可以自由,为何还在此地?”
征天沉默了一瞬,道:“你想赶我走么?”
裴忱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沉沉道:
“我只怕你不肯留下来。”
征天像是头一回认识裴忱一样打量着他,半晌才弯了弯唇角道:“还是头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这回换做裴忱发怔。
“世人都渴求力量,难道会有人厌弃于你?”
“不。”征天的声音有些怅然。“只是从前他们都是需要我的力量,你如今却没有那么需要了。”
裴忱也跟着摇头道:“你错了,或许如今我可以对抗许多修者,可是来日若是魔主出世,我还是需要你的力量。”
征天不知在这世上存了多少年,或许他的存在同人皇的传说一样久远,只可惜大部分时间他都被迫在剑中沉睡。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心态依旧和他的外貌一样,很像是一个少年人。
“那我们可以重新定下契约。”
这世上能约束裴忱的契约已经很少,能约束兼具了神魔特质的征天的契约,裴忱更是想象不到会有什么。司空冶早已经死了,且那时候的司空冶也不过是趁人之危,如今他不知道谁还能有这样的能力。
但是裴忱还是点了点头。
有时候契约能被称作契约,不过是因为双方都想去遵守罢了。
“你说。”
“我帮你杀了祂。”征天伸出一只手来,他的手在夜色里仍显得有些虚幻,明白地显示出那不是血肉之躯。“你帮我做个身子,我不想做游魂。”
“你本就不是游魂。”裴忱失笑。
“可毕竟不是肉体。”征天没有笑,他难得严肃,一瞬不瞬地盯着裴忱,像是在等一个承诺。“你愿意么?”
裴忱很痛快地便点了头,他也伸出手来。
征天一把攥住了裴忱的手,虽不是血肉之躯,也还是叫裴忱觉出了一点微妙的暖意。
“在你给我找着个合适的躯体之前,我还是这样比较自在。”
他松开手的时候忽然对着裴忱有些狡黠地一笑,这叫他更纯乎是一个少年人,仿佛正为了自己得逞的恶作剧而自鸣得意。
裴忱却知道那不是一个恶作剧。
那其实是一种救赎。
其实很可笑,他不信神,他要屠魔。
然而能救他的人是一个非神非魔的存在。
征天究竟是什么,其实很难界定,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可以说他是神或魔,独独不能说他是一个人。可问题就在于,征天恰恰只想做一个人。
所以由他来对裴忱伸出援手其实再合适不过。
不能说这是天意,寒英的意志大抵不愿意看见这样的一幕,但在寒英之上,真正的天意或许一直都在,从来高邈难问。
旁人看不见征天,看裴忱的时候便以为这人有些半疯,所以裴忱觉得也不能怪弃天一头闯进来时神情有点古怪。
他慢慢地松了手,并没发怒。
虽然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师父,裴忱也还是想做个好师父的,他这辈子欠了自己的师父很多,大概只能在徒弟身上找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