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忘川要如何动手,本轮不到裴忱来问。他们两个之间是敌非友,甚至于彼此之间是不死不休的死仇,今时今日能一同在房梁上偷听这皇家秘辛,也已经是十分荒谬的情景了。裴忱从不指望这一场合作里两个人能开诚布公,但望这顾忘川一步三算的时候别把自己也一并算计进去。
皇宫的横梁极高,从上往下看,便觉得视野十分高旷。那一对密谋的母女便也跟着显出几分渺小的意味。裴忱有些出神,他想这天道之下众人其实更为渺小,也不知他们究竟是在谋夺些什么,总归轮回转世一切成空,莫说是炼气炼神,上古那些炼虚乃至更强者,至今也不过是白骨黄土,不知转世在哪里了。
顾忘川却忽然问道:“裴兄是在想什么?”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二人身周是早就布下的结界,能把皇宫大内的禁制都绕开了去,当然也不怕下头两人听见些什么。姬雄或许是知道他们二人在此地的,然而这老头也当真狠心,说是不会插手他们兄弟——或是兄妹——争斗,便真没有露面。
裴忱自然不会把自己伤春悲秋的那些想法都与顾忘川说,只淡淡道:“我只是在想顾兄打算如何把此事昭告天下。”
顾忘川摇了摇头。“我为何要说?前朝也不是没有女帝即位的例子,蔡璋要她假称男子,不过是因为时候未到。大燕若是被治理个河清海晏,女帝又如何?说到底不过是我一个人如鲠在喉罢了。”
他顿了顿,旋即苦笑一声。这当然是一桩丑事,可是裴氏那样灵通的消息,也定是听过的。
“况且当年......你也未必便没听过他们放出来的传闻。”
裴忱皱起眉头。“我倒是听过,说北燕的皇子生来是孤煞命格,会祸乱北燕江山,若按你生辰来算,倒是有这可能,可今日我却觉得事情有蹊跷。”
“哦?”顾忘川唇边浮起了一点笑影。
“若真是孤煞之人,那便是主少国疑,便是女帝登基,也远比你登基要好得多,世人不会反对。”裴忱认真道。北燕的天官术本就不兴盛,连带其余卜算之术也并不如何出彩,只是要真推演八字命格却也不是难事,毕竟是皇家要算。“且我第一眼看你时,觉得你并不是个命中亲缘断绝的面相,故而一开始只道你是姬家什么王侯之子。”
顾忘川的神色有些冷然。“是,我的出生时辰被改了,只往后一个时辰,便从中兴之主变成了孤煞之身,只她们两个杀了那许多人,我自己却还记着这出生的时辰。”
裴忱此前也听说过有人拿这命格说事的,从前便觉得十分厌恶,觉得那是平白坏了此道名声,今日真见着,才觉察出其中杀人不见血的刀锋来。
“那你待如何?”
“这件事,大抵是因为顾忌皇室脸面,并没传扬得天下皆知。”顾忘川冷冷道。“孤煞命格,比起让天下大乱来,可更是克亲妨友的意思,既如此,我倒也不介意坐实了这一点。”
裴忱不由得笑了起来。“我很庆幸与你不是朋友,但我想知道一件事,你总不会想要今夜便动手罢?”
“若不是师尊定要你的命,我倒是很愿意与你做朋友。”顾忘川打量着下头两个女子,姬思玄的长相其实算很英挺,多年做男子装扮,仔细打量其实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而蔡璋和记忆里没什么分别,依旧是很美,依旧是凤仪威严。
他是父皇在潜邸中便已出生的庶子,而当年的汉王妃生产时一尸两命,蔡璋其实是登基后才册了的皇后,倒不知该说是元后还是继后,时至今日也不过三十许人,但蔡璋来历有些古怪,他后来细细想过,倒觉得这像是个修者,只没听说过蔡氏曾有子弟修仙问道,也没什么证据,但今夜来看,他才惊觉蔡璋依旧如双十年华女子一般,若说是保养得宜,却有些牵强了。
“皇宫大内,还有旁的高手在。”顾忘川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姬雄绝不是唯一一个,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旁的高手?”裴忱并未在这大殿内感受到什么高手气息,然而他见顾忘川紧紧盯着蔡璋说出这话来,却不由得怔怔。“难道这位太后是高手?”
“不知,但我探听出一件事来,今晚本是要来验证的。”顾忘川转而去瞧他的这个异母妹妹,他没从她身上探知到修者气息,这其实是很古怪的一件事情,燕国皇室修行天赋虽大多平平,可有姬雄这样的强者,也有他这样本有些天赋的人,皇帝都爱追求长生,便是世家阻挠也是无用,大燕皇室本又强势,这姬思玄至今还是凡人,便很值得人深思了。
“为何选了最能做拖累的一个随行?”裴忱半开玩笑道。
“因为看上了裴兄的剑。”顾忘川却殊无玩笑的意思。“我总觉得蔡璋藏起来的东西不大简单。”
两人兜兜转转,绕开那些个充作护卫的修者,倒也很顺利地到了慈宁宫的后殿,此处算是宫中一处禁地,便是慈宁宫的人也不常来此走动,但一眼望之却十分干净整洁,不像是久无人烟的冷僻模样。
“师尊这些年未准我入大燕,但默许我派了探子来,这里的结界十分厉害,便一直没能探得其中奥秘。”
其实此处被设为禁地,便已经能说明许多问题,这地方看上去像是个祠堂,不知里面供奉的是些什么,若只是寻常神明,也不应该看守得如此严密。
“我记得从前的凤鸣宫中,也有类似的地方。看来蔡璋是到了哪里,便要把这秘密带到哪里。”顾忘川的手放在那层无形的结界上毫无阻滞地穿了过去。
“我毕竟是晋人,顾兄今日让我看见这等秘辛,我其实很担心被灭口。”裴忱没有立时进去,反而是伫立当地调笑一句。
“这是蔡璋的秘密,不是大燕的秘密。”顾忘川叹了口气,二人一前一后进去,裴忱跨过门槛,便见顾忘川有些僵硬的身形。
“怎么?”裴忱不由问了一句,但等探头去看的时候,也不禁为之一怔。
这大燕境内,还真是热闹无比。大光明宫的前宫主正在此地,且与来自九幽的前皇子联起手来,而这祠堂之内供奉的却是一尊让裴忱眼熟不已的塑像,原因无他,这塑像在南疆是遍地都可见着的月神像,不想这从皇后做到太后的女子,与南疆,与灵月阁有撕掳不开的关系。
“千山几乎齐聚于此,九幽冥府又是同源而生,说是整个千山都要在此交手也不为过。”顾忘川低低道,他的语气有隐约的愤怒。“我只是想不明白,既然如此,蔡璋何以要与师尊联手?”
裴忱还未等说出自己的猜测,忽觉脑后生风,连忙向旁一闪,喊道:“顾兄小心!”
顾忘川当然不会被这样的偷袭所伤,他平平移出去几步,连袍角都未动一分,可却实实在在退到了一旁。
“看来你已经把姬思玄打发走了。”顾忘川瞧着那踏月而来的人,冷笑道。
眼前人自然便是蔡璋,她依旧是整肃的宫装,看上去不过寻常深宫妇人,可是现在裴忱也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气势不凡,境界甚至在自己之上。
“你以为你能悄无声息进入神殿,然而这结界与我联系紧密,你一踏入,我便已经知道了。”蔡璋讥诮一笑。“我便知道九幽的人不可信,居然还是将你放了回来。”
顾忘川叹了口气。
“我若说我是背着师尊回来,你会不会信?”
蔡璋却是睥睨神色。“我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了这样的秘密,断不能离开这里。”
“你我都是炼神境,你真有如此信心?”顾忘川挑眉。
“我是奉了神的命令来此。”蔡璋看了一眼殿内那尊月神像,神色虔诚。“神要我守好此地,不可让邪魔得逞,我便来了。在这里,我有神相助,你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此时裴忱又听见了一个声音。
今夜这殿内当真热闹得紧,只是无论里头如何热闹,外头都是一片静默的黑暗,这几位都是强者,想要让旁人觉不出端倪来倒也不是难事。
“我一直不愿惊动这地方,怕与你撕破面皮,却不想其下是这样的勾当——南疆蛮子的手,何时伸得这样长,要来管我大燕的事务?我便不信,有老夫在,有什么魑魅魍魉能侵袭我大燕江山!”
是姬雄的声音。
然而裴忱听见神命二字,心中便是一沉。
他隐约猜到所谓邪魔究竟是谁,若真是如他所想,那么姬雄这话便也显着十分可笑了。
而他又听见了征天不屑的冷笑,这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北燕,这是他所知晓的第四处魔主残魂所在。
看来那月神与魔主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至于在落月湖封锁魔主魂魄还不够,又要把人不远万里地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