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着实是个很叫人心动的提议,不说旁的,单单是顾忘川不向旁人提起自己曾在镜君身边见过裴忱其实便已经够了,更何况顾忘川这话中的意思,就是暂时不会与他们为敌。如今有镜君在,裴忱虽不怕顾忘川,却也要想一想动起手来有什么后果。
镜君终究还是要留着力量杀回大光明宫去的。
裴忱却没有立时答应,顾忘川看他沉默,了然地一挑眉。
“我还可以承诺,今后无师尊的命令不对你动手。”
“我会帮你劝服她。”裴忱道。“但你要为我解惑。”
“但问无妨。”顾忘川笑容里带着胜券在握的意味,似乎裴忱的反应依旧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为什么一定要她出手相助?是担心你们北燕皇室那位老祖?可他分明也说了,不会插手你们之间的争斗。”裴忱沉声问道。“你难道不担心世人从此把大光明宫与北燕绑在一处?这可不是洛尘寰想看见的。”
听见裴忱直呼洛尘寰的名字,顾忘川的眉峰跳了一下,但没有出言反驳。
他忽然问道:“你想听实话吗?”
“自然。”裴忱觉着有些莫名。
“我真正想用的,是你。”顾忘川低声道,他这一瞬间似乎忘了自己正在结界中,没人能听见这场对话。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裴忱只能勉强听见。
“我在观星台上,在游云宗里,都见过你那把剑的威能。虽不知道你的剑为何起了变化,但应当还是那把剑,没人会放弃那样强的一把剑,我只是在防——在防——”
顾忘川忽然不肯再说下去。
“你在防洛尘寰,怕他毁了北燕。”裴忱替他说了下去。“我很好奇,北燕弃你,洛尘寰救你,你居然还肯护着北燕?”
“我身上,是华光大帝的血脉,我生当为大燕的皇,若死也该为大燕而死。”顾忘川仰起头来,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裴忱很能理解这样的骄傲,若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裴氏来,他也该是这样的。
但那不是他要的答案。
“你既然在防洛尘寰,那若他想要燕国天下,你当如何?”
不知不觉间,裴忱已经没有再说北燕二字。
顾忘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当为大燕而死。”
裴忱忽而有些肃然。
顾忘川苦笑。“忠孝两难全,我也只能如此。师尊若只是想要这片天下,倒也没什么所谓。天下之大,总要分封而治,师尊若是疑我,也不会将我派来。我只担心,师尊,或是师尊将要放出来的那位存在是要毁了这个天下。”
“若是洛尘寰授意他手下的人闹出那两起动乱来,那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他掌控不了将要被放出来的那位,甚至现在阻止也已经晚了,这一场大劫正是因此而起。大晋上下不通卜算久矣,可是我不信你们九幽没有能看出端倪的人。”
顾忘川想起了司星女史对自己说的话。
他有一瞬的默然,而后道:“所以我更要你帮我,若真如此,恐怕我复国路上便可能引出些旁的东西来。”
裴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他有一瞬间的悚然,旋即道:“好。”
镜君看见顾忘川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似乎是有些惊讶的。她抬眼看了顾忘川一眼,并未急着说话。
“请前辈助我一臂之力。”顾忘川作了一揖。
“我为何要帮你?”镜君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九幽的人,你复国之后,又不会允许明尊的教义在此传播。”
顾忘川道:“若我为皇,大光明宫可以越过昆仑来此,但,也须得能越过昆仑。”
这话中意思再明白不过,镜君笑意更深了几分。
“爽快,你要我做什么?替你去杀了你的弟弟么?”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皇宫重重守卫都是纸糊的一般,不过她也的确有那样的底气。
裴忱也几乎以为顾忘川是想擒贼擒王,然而顾忘川摇了摇头。
“我要亲自去见我这个好弟弟,况且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当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一且就会变得自然而然了。”
他的目光有些悠然。“他出生不久父皇便驾崩了,他是中宫嫡子,然而主少国疑,况且一个孩子成长起来也需要一点运气,所以我即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虽也年少,但好在母族寒微,不过是个满门忠烈战死沙场的辅国将军,家中剩下外祖母一人,连爵都承不下去,自然不用担心外戚干政。”
顾忘川说着不过是,人人却都听得出其中惨厉意味,满门忠烈四个字说起来不过轻飘飘一句,后头的人命却是沉甸甸的。这所谓的寒微也并不寒微,反倒是种无上的荣耀。
“蔡氏当然不会服气,她总算生了皇子,却要因为父皇去得太早而让自己的儿子与皇位失之交臂,所以她策划了一场动乱,本来是要我的命,可惜我的命还是很大,居然叫师尊起了惜才之心,生生留了下来。我不知如今师尊为何改了主意要我前来,或许是因为蔡氏已经不大听话,又或者还有些别的原因在。”
顾忘川的声音有些怅惘,他又陷入了那段并不美好的记忆中。
裴忱也为他语气中的惆怅所感染,他对顾忘川的过去并不了解,这一刻却觉得是感同身受。
阿尔曼的神情却有些僵硬。
北燕与他故国相接壤,当年他与阿尔萨兰便是在那样一场战争中沦为孤儿,而今却听见顾忘川以另一族的视角提起这件事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自处。
好在他不必说话,此时只有镜君能够一锤定音。
镜君道:“那么,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暂时只是需要前辈掠阵,不过今夜,我要请裴兄与我去一趟皇宫。”
裴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两人是以道心发誓,也不怕顾忘川做下什么手脚,故而他应允的也很痛快。
顾忘川转身要走,却忽然又停了脚步,略带犹疑地问道:“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言语间并未提及是谁,可两人都心知肚明。
在镜君看戏一般的目光下,裴忱缓缓摇头。
“我也离开山门许久,不知师姐而今如何。”
他顿了顿,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忽然道:“怎么,你是在为自己立皇后做准备?”
裴忱的笑很冷,顾忘川也没有怒,只是低低叹息了一声。“我倒是希望,只是,不可能了。”
他的语气是那样悲伤,至于裴忱都觉得有些赧然,不欲再去提及此事,倒是顾忘川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为帝为王的路,从那时候起我便已经知道了。”
顾忘川转过身去,这一回他再没有回头。
裴忱没再说话,他脑海里忽然想起方小七闭关前的那个眼神,便不免觉得有些悲哀。
爱情似乎是一件很无关紧要的事情,所以一切都在爱情之前。
夜入皇宫,听上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然而真做起来也不是很难,这皇宫重重守卫其实都防凡人的,真要防修者的时候,也只有修者才能做到。
顾忘川夜闯皇宫,居然穿的还是一件白衣。他看着裴忱有些难以置信的目光,只道:“这里能留下我的人还不多。”
裴忱没反驳,总归要跑还是能跑的。
“你今夜要去何处?”
“先去慈宁宫,看一看故人。”
慈宁宫是太后居所,守卫本应更严密些,然而眼下殿内却空无一人,只有尽头燃着灯火,照出两个人影来。
裴忱向内张望着,忽听顾忘川一声轻笑。
“来得倒是很巧,他二人都在此地。”
于是裴忱便明白过来,此时在这里坐着的,竟然便是北燕的太后与皇帝,两个身份最为尊贵之人都在此处,想必不是为母子间话家常,而是要秉烛夜谈,讲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密谋。
譬如说这皇帝一开口,便险些将裴忱唬了个跟头,从房梁上直坠下去。
“母后,这眼见便是瞒不住了。”皇帝单手抵着额头,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这不大符合皇家威仪,想来也是心底过于烦躁所至。“前日还杀了两个宫女,就因为她们见了那血迹......难道月月都要如此?”
太后却是八风不动的模样。
“你若小心些,她们便不会死。况且这只是权宜之计,再过些年,等那些老臣不能反对时,便公布出来便是。这天下,男人坐得皇位,女人当然也坐得。”
这一语简直石破天惊,裴忱扭头望向顾忘川,顾忘川却是一脸的了然。
“我去查过,当年为蔡氏接生的稳婆太医都被寻着由头处死了。”顾忘川神情淡然,眼底却有灼灼的火在烧。“当时我便有所怀疑,原来果真如此,皇家从来没有什么二皇子,我也从来没有什么弟弟。”
顾忘川的手还放在大殿横梁上,裴忱看着,简直怕他手下用力将之捏碎了去。
“好一个蔡璋,她胆子倒是不小。”
皇帝是女子便也罢了,可这扮做男子欺瞒了天下人许久,若是说出去,想必也会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