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沙弥还跟在后头,看见裴忱还给介绍道:“这是寺里的住持慧法长老。”
裴忱看见那人脑袋锃明瓦亮的一个便总觉得有几分古怪,不过面上也不曾显出来,只道:“有劳前辈。”
慧法其实长得是个慈眉善目的样子,白色的长眉一边一条垂下来,裴忱琢磨着要是他是在旁的门派里,其实也算得上是仙风道骨,但现在跟那头衬起来,便只能说个慈和二字。他见方小七和裴忱都像是有点不自在的样子,笑道:“二位施主请随我来吧,此地不是说话之处。”
裴忱跟方小七对望了一眼,倒是都不怕这慧法,若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对两个炼神境的强者不利,那这灵台寺多年来也不会这么默默无闻。
他们这些番僧论境界的方式都不一样,外头人也不怎么与他们打交道,但是不知多少年前灵台寺是出过一个叛徒的,那人一路杀入千山,用的都是寻常修者见也没见过的功法,到现在也没人能说出他究竟是个什么境界,因为炼神境的强者在他面前都是打个有来有回,可那人最后是死在一个炼气境修者手里头的。
不过他们还是多少有点提防,毕竟南晋皇室这么些年来和灵台寺的人都相安无事,甚至隐约有些亲近的意思,不知二者关系究竟有多好,看见裴忱这么一个皇室多年来都想除之而后快的存在,又究竟会有什么反应。
灵台寺外头看着并不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两个人一路走进去的时候只觉得不知绕了多少路,四面看着草木扶疏很是别致,同外头大有不同,两人还在路上看见一片开得十分繁茂的彼岸花,为此大眼瞪小眼了一阵。
慧法看见他们两个人盯了半天那花,轻车熟路地解释道:“这在我们的典籍中被冠以摩柯二字,意指大而美,叫摩柯曼殊沙华,不是外人看来的不祥,起初也有人说入乡随俗不该种这些个,不过此地是后院,素日里没什么人来。”
听慧法这话的意思,他是知道中原人眼中这花算是什么意思的,这也不奇怪,看慧法的面相其实也是中原人,而且没准就是晋人,不知是怎么进了灵台寺来的。
裴忱没在这事上多与慧法纠结,他从前在大光明宫也看见过不少中原人以为不祥的东西被奉为圣物,各地都有各地的风俗,而在他看来这些东西本也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天命不会以这样的小事为转移。
方小七看着倒是挺喜欢这花的。
“我做过梦,梦见大漠里都长这样的花,但做那梦之前从来都没见过这东西,后来族里有见多识广的告诉我,这东西在中原叫彼岸花,往西去则叫石蒜花。但是在我们族里这东西叫天魔血,大漠里不长这东西,但传说——”
她原本说得还算兴起,忽然便闭嘴不肯再言语了。裴忱觑着她的神色便知道她眼下在想些什么,原本她便对自己的出身有些避讳,总想着证明自己与传说中暴虐成性的天魔族人不大一样,不过这也是真的,裴忱从没在她身上看见过什么暴虐的意思,除非是把当年揪过他耳朵这件事也给算上。
“传说这花是魔主的血所化?”这样的传说倒是时常有,但裴忱总有些不以为然,上古的传说有不少都是似真非真的,那些个魔神的血像是什么都能变,他还听说过有那能化成枫叶的,既然都有这样的传说,那有能化作彼岸花的血也是正常的,魔主身上出来的东西总要有些特异之处。
方小七对他能猜出来也不感到奇怪,她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裴忱很理解她是不想在人前提起这个来,并对自己方才口无遮拦说出的那些话感到有些后悔,便也笑了一下就当做这件事并未发生过。
慧法像是没听见他们之间的悄悄话,又可能是听见了也只当是没听见,这人看起来就很懂得怎么装糊涂,有时候掌管一个门派的并不需要看起来多精明,那看起来精明的总下面的人觉着心中有些忐忑,怕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好就被看出端倪来,故而最好还是看着糊涂而心里明白的,但并非是人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裴忱倒是见过那反过来的,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如今头上那位掌门就是这样,看着十分通晓事理,真做起事来却糊涂得可以。
等他们两个说完了话,慧法要带他们来的地方也已经到了,那是一间不大的静室,灵台寺这些人通常叫那是禅房,素日里都是给僧人起居用的,但是这一间以裴忱的眼光来看,这里不怎么像是僧人住着的。
那些僧人都讲求的是苦修静修,居住的地方也不尚奢靡,但是这地方看起来不大起眼,细细看过去每一处陈设却都是价值不菲的,又不像是一朝有了钱的人所能用出来的料子,就看那桌上搁着的一只瓷杯,得借着天光细看才能看出是上好的青瓷。
更要紧的是,这屋子里还搁着个妆台,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是僧人用的东西,裴忱倒是没见过多少姑娘家的妆台,但也知道这一个上头太过简素了些,跟寻常姑娘用的全然不能比。
这里看着是很久没人来过了,平日里应该也没什么人前来收拾,但也许是外头的植株实在太多了些至于风沙不能进来,里面的灰尘不像是积攒了多少年的,倒也还算洁净。
就是长久没人住的屋子里总带着一点凄清的意味,也不知怎么的,裴忱只这么看着就觉得有些难过。
“裴施主请看一看吧。”
慧法这才转过头来对裴忱道。但是这一句其实也已经够叫裴忱觉得不对劲了。
“您是怎么——”
“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的?”慧法脸上的笑意很温和,看上去不是下一瞬就要冲出去跟林三浪说裴忱就在这屋子里的意思,但裴忱还是很警惕地看着他。
见裴忱没有要改变态度的意思,慧法这才笑着往下解释道:“因为你同你家人长得很像。”
裴忱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同裴行知的确长得有些相似,但也每到了外人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地步。比起裴行知来,他的长相其实要显得更女气些,并不如裴行知那么英武,那些能说出来裴行知与裴忱长得相似这种话来的,大抵都见过裴忱跟裴行知,但是裴忱可不记得自己少年时见过这么一个僧人。
见裴忱满脸的疑惑,慧法依旧是微微笑着,指向那个落了薄薄一层灰的妆台,道:“施主且请仔细看看。”
裴忱上前去仔细看了看那妆台。
妆台上头并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只用的木料倒是相当不错,同旁的陈设一样不该是这院子里的东西。
但是再细细看过去,裴忱从那蒙尘的镜子角落看见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刻字。
那上头是一个矣字。
裴忱猛地回过头去看慧法,他知道自己有些失礼,但是今日进来这屋子之后总觉得处处都不大妥当,这屋里有种很压抑悲伤的气氛,但看方小七却像是并未为此影响。
慧法倒是没有计较他的失礼,把手中握着的玉珠递了过来。裴忱低头去找那个矣字,果然二者是一模一样的,都是那纤细的女子笔迹。
“敢问前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长得可能和令尊还不大像。”慧法感慨道。“但是令尊的妹妹和你实在是像。”
裴忱不大相信。
现在他已经几乎可以确定所谓裴氏有恩于徐秋生,说的就是他这位姑母。若他真与姑母那样相似的话,为何徐秋生第一次见到裴忱的时候没有多少异状?
“因为徐施主见到的不是裴施主原本那张脸。”
慧法显然是用了他心通,但是裴忱也没觉得被冒犯,只问道:“什么叫原本那张脸?姑母为何要改换容貌?”
“因为裴氏那一代不能有旁的继承者。”慧法叹息了一声。
“这样的秘辛,晚辈尚不曾知,怎么前辈竟知道?”
裴忱知道这话问的尖锐,可如今也包裹不出一份玲珑圆融来了。
“其实施主该叫贫僧一声——”慧法捻动着手里的佛珠,但他这句话没能说完。
外头响起了很急促的敲门声,是先前带慧法来见裴忱二人的那个小沙弥的声音。
“长老,圣上忽然来了此地,说是要与您讲经。”
裴忱的脸色霍然变了,他几乎以为林三浪是被慧法引过来的,但看着慧法的表情又不大像,因为慧法也是一脸的沉重,他沉默了片刻,道:“我这就过去。”
小沙弥急匆匆地走了,看来林三浪的确来势汹汹。
“贫僧不能肯定圣上是不是知道施主在此地。”慧法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平心静气的,但是握着佛珠的手已经有些发白。“但贫僧敢担保,这寺中不会有人把话说出去,贫僧亦会保护施主,只要施主先在此地不要妄动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