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地总显得比北地要精巧温润一些,吹过来的风里也有湿润的水汽。裴忱离开南地已经太久,这回竟觉得自己有些不大适应。
灵台寺同其他的门派倒是不尽相同,有不少地方都能瞧见他们分出来的门户,那也不能算是闹了分家,只是说什么佛悯世人而渡众生,囿于一地怎能救得尽天下人?是以凡人烟所及的地方,都能看见灵台寺的影子,甚至崇安城中也是有的,当年裴忱逃到崇安城的时候,其实也有人提议过要把裴忱送到那里头去的,只是因为温大娘那时正犯了糊涂,这才把他给留了下来。
但若只说灵台寺的话,那说的便是晋都里这一座,没人知道如林氏这般多疑之人是为何能容忍灵台寺的,甚至于听说从前林氏还有皇帝做了一半跑去灵台寺跟着那些番僧成了一家的,总归林氏和灵台寺之间处处透着一点古怪,旁人想要探究却是无从查探得起。
裴忱已经很久没回过应京城。
他站在应京城的城门外头,看着城门上龙飞凤舞气势雄浑的那几个字,身旁人来人往无人注意得到他,但若是他再驻足得久些,只怕也要引人注目的。方小七以为裴忱本该知道这一点,但看他在城门口这幅情态,还是忍不住先有了反应,把他给一把拉到旁边去了。
“你怎么——这是怎么了?”
她本还有点责怪的意思,但看裴忱那笑容实在是觉得心里头发瘆,到最后还是和软了语气。
“没什么。”裴忱回过神来,知道有什么也不是该在这城门口表露出来的。应京城的城门盘查本来就很严格,然而那依旧是表面上的,私底下应京城还不知有多少强者守护,也许他方才那一瞬间所流露出来的反常,就已经足够叫旁人警惕起来了。
他苦笑了一下,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起我曾对一个人说过,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应京城来,但是那人其实后来也晓得了应京城里是怎样险恶,我其实很没必要说这话。”
那时候裴忱同白棠说这话的时候,的确只单纯是想看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然而没想到其实白棠也是一个落入彀中为人所利用的可怜人,到后来甚至于能成一颗暗棋,世事如此奇诡,他便是能未卜先知也决不能事事料定。
方小七不明所以,她并未听过裴忱同旁人说这样的话,然而看裴忱的神情又不像是随口玩笑,最终只道:“我觉得暗处一直有人盯着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自然是有人盯着的。”裴忱倒是十分的平心静气。“咱们虽有掩饰,但是在精擅此道的人看来通身气息都是掩饰不住的,他们要看便由他们,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便不信这应京城里还有人能记得裴氏。”
他这话说得几分凄凉,倒叫方小七愣了一愣。
此前方小七也知道裴氏的那些过往,知道他们入世为民,然而却遭君王猜忌,最后更不知怎么的招致杀身之祸。不少修者提起裴氏来,其实都十分唏嘘,徐秋生更还要甚之,当初方小七就看得出来这一点,只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知道自己师父对裴氏的事情仿佛都格外的上心,更听不得旁人说半点裴氏的风凉话。
每每有修者说裴氏不自量力才会招祸,徐秋生总要想办法同人辩论几句。只是他本就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人,更多时候都是辩不过人家大败而归,方小七还曾有过不解,将徐秋生教育她的那一套反过来再给他说一遍,什么修者当不理会外物——
然而现在看来,裴氏对徐秋生而言从来不能算得上一个外字。
“你真不要紧?”方小七忧心忡忡地问道。“万一他们还是认出你来了?”
“那便让他们惶恐不安去吧。”裴忱平静道。“如今我已经不是那个他们随随便便就能抹煞的存在,见我回来,该害怕的其实是他们。”
“你真不怕?”
“若是我找上门去,那不知要历多少艰险。但是若他们来找我,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裴忱还是很平静,他觉得自己如今有些像凌云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一副毫无波澜的样子。但其实他同凌云做师徒的时间里,有大半倒是在毫无意识地闭关,要说是跟凌云学的,其实也有些牵强。
或许实力到了,那自然而然就不必再怕什么了。
裴忱又叫自己给逗笑了,方小七看着他的笑容简直觉得有些惊悚,心想这人回了故地悲喜交加,一时间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也说不定,遂赶紧拉着裴忱进了城门,要毕其功于一日,跟灵台寺的番僧们打听清楚了便走。
灵台寺虽在城内,却也是很幽静的一个所在,能见满眼的苍翠,叫人望之心中便渐渐宁静下来。修者其实都愿意远离人世喧嚣,这灵台寺却不大一样,虽说眼下也是很安静的,但是不远处便是闹市,倒更像是闹中取静。
门口有两个小沙弥,也不知是为迎客还是为把守,因为来这寺里的人实在不是很多,偶然有几个,也能看出一股子颓唐的神气,似乎是走投无路了才想着来撞一撞运气。所以裴忱和方小七这两个搁在平常人中都鹤立鸡群的所在,到了这地方便显着更加的引人注目。
那两个小沙弥迎上来的时候也看着有些不安。
他们知道灵台寺在正统修者眼中不算什么,或许只比那邪魔外道云集的千山好一点,又或者也没好到哪去,所以素日里上门来的并没有多少修者,偶然有几个也是打着辩经的旗号前来冷嘲热讽的,偏偏灵台寺虽然论年月也不输给他们,却因着修行路子特异,多少年也不见得能出一个旁人眼中的英才,这便更叫旁的门派猖狂。
故而小沙弥第一眼看见这两个人,就想着是又有人要前来寻衅了。
裴忱看见这两个人如临大敌的神色,反倒是有些不解,裴氏从不曾与灵台寺为难,他们似乎更愿意当应京城里没这么一个所在,那些番僧素日里又是闭门不出的,故而两下不曾打过照面,他也没对灵台寺平日的处境有过什么了解。
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神情太严肃了,遂努力和缓了神情,把那一串玉珠递了过去。
“两位小师父,我来此是有事求教,如不觉得烦难,可否把这东西交给你们的......”他还微微卡了一下壳,一时想不出这地方的长老是不是有旁的什么称呼。
倒是有个看着机灵点的沙弥仔细打量了一下裴忱手里的玉珠,道:“这东西像是从我们寺中流传出去的,贵客稍待,我这就去问一问师父。”
小沙弥拿着玉珠进去了,裴忱也不担心这孩子能把东西拿走,一来是灵台寺这些番僧一天到晚都乐意讲无欲无求,平日连口肉食都不肯进,这金银珠宝更该视若粪土,二来么就算这小沙弥进去了无影无踪,他也终究还是在灵台寺里,躲又能躲到哪儿去?
另一个小沙弥则很紧张地把两个人请了进去,其实不管来人是个什么目的,最后他们总是得客客气气地把人给请进来。毕竟不能叫那些眼高于顶的修者在门前就闹起来,这也是寺里长老们三令五申过的。
他为二人奉茶,两人接过来却都没心思喝,一双眼睛在院子里打转,都在想徐秋生这么一个看上去是天下第一俗人的家伙,是怎么能同灵台寺扯上关系的。不是他们两个人愿意看轻自己的师父,实在是这人的爱好同灵台寺都太格格不入了些,总不能是来这里喝酒的。
裴忱一晃眼,似乎看见院子角落一棵树上有些什么东西。他的眼神不过是飞快地扫了过去,然而就那么一瞬间,便叫他觉得心头微微一颤。
那更像是直觉所带来的提示,裴忱一贯很信任自己的直觉,所以他走上前去,很仔细地打量着那树。
树上竟然刻着一行字。
这不太像是灵台寺中人能有的手笔,那些人最不愿意伤害生灵,蝼蚁尚不肯轻忽,说他们在树上刻字,还不如叫他们在自己脑袋上烫那些个圆点容易。
这行字显然不是新近刻上去的,因为年深日久,原本露出来的木质上头又长了苔藓,所以辨认起来也不大方便。
裴忱很吃力地一字字读着。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读完之后,很惊异地跟方小七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是一首情诗。
他可知道,这些番僧是决不能和情字沾染上关系的,怎么他们这里的树上还能刻着情诗?看那字迹,还像是个女子手笔,总不会是这里头什么人长得实在好看,叫姑娘给惦记上了吧?
两人正面面相觑间,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叹息。
“贫僧一直在等,什么人最终会拿着这东西找上门来。本以为是等不到了,不成想,来的二位施主竟如此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