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轻轻鼓掌。
裴忱还没察觉出什么来,顾忘川的神情却在一瞬间变了。
他的神情除却愤怒之外还混杂着些悲伤,或许还有更复杂而叫裴忱看不懂的东西。
“我本以为你不在此地,看来,是我身居高位太久了些,至于连感官都有些退化了。”
令裴忱猝不及防的是,他听见了付长安的声音。
付长安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过来时,带着一点懒洋洋的笑意,但更多的还是显着森冷。
“不是你退化了多少,而是这世上再没人能探明我的所在——这是主上的恩赐。”
每回听见付长安如此称呼魔主的时候,裴忱总觉得有些诡异。付长安其实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甘愿受人摆布的存在,但他却对魔主如此推崇,那种狂热不像是控人心智便能达到的,况且裴忱自己也有种感觉,魔主是个极为骄傲的所在,祂不会用那样的手段去收拢部下,哪怕是为了脱困。
最开始魔主与付长安之间,恐怕便不存在诱惑与欺瞒。
付长安是自己愿意入彀的,却没人知道其中原因。
这却无碍于裴忱有腾腾的怒火,他冷笑道:“怎么,难不成说如今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么?”
付长安却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也可以这么说。”
裴忱竟一时语塞。
一个人生死亦淡然以对的时候,旁人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呢?
况且付长安如今也的确很像是一个死人。
他不仅看上去像一个幽魂,甚至于裴忱就站在此处都察觉不到他身上有什么生人的气息,只这个人又绝不是真的死了,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术法能叫一个死人如常地行动,哪怕是魔主也不可能改换生死之规。
顾忘川在这两人唇枪舌剑之时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付长安,神情隐隐有些悲哀。
这不像是一个为帝王者该有的眼神,但裴忱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这个师弟心中尚存一丝不忍。
这不是说顾忘川会网开一面。
他们依旧会有不死不休的搏杀,顾忘川为他的天下大义,付长安为他所思所梦。
天下万民都能理直气壮说出谁对谁错来,但付长安显然并不在乎此事。
付长安显然也看到了顾忘川的眼神,不过他依旧是在笑,笑意十足漫不经心,裴忱几乎能看见顾忘川手背上暴突的青筋,似乎下一刻他就能冲上去对着付长安的脸挥一拳。
那不是为了分个胜负,只是单纯痛心罢了。
“你引我们来此,是要做什么?”顾忘川到底是为帝王者,他那一拳到底也没曾挥出去。
他半闭着眼,不愿再看付长安的神情,只是淡淡问道。
付长安低低冷笑:“我难倒还能是为请你来叙旧么?师兄——”他这一声师兄叫的不无讽刺,顾忘川的神情却如止水一般。
“我的好师兄。”付长安像是在说一个只有他自己能明白的笑话,他笑得太厉害,至于连眼泪都一齐流了出来。“我只是想叫你亲眼看一看,你背弃了九幽之后得来的这个盛世江山是如何被毁了的。”
顾忘川神色依旧淡然。
“我只知道,我才是如今的九幽之主,又何来我背弃九幽这一说?”
付长安听见这句话,却忽然不笑了。
他道:“前辈听见了,这是他亲口承认的。”
裴忱和顾忘川俱是微微一愣,却不想又在此地见到了一个老熟人。
只是这熟人似乎很不愿意当付长安这一句前辈,且光看那架势便知道,他是被迫来到此地的。
师百万叫付长安五花大绑在地上,此时身子抖若筛糠,至于看见顾忘川时叫出来那一声陛下都走了音,成了:“陛陛陛陛......陛下。”
“你挟持我朝中大员,是想做什么?”顾忘川没有理会师百万。
他一直不大喜欢这个掌管明镜司的下属,觉得他做官的能力倒是很练达,可明镜司毕竟不仅仅是个官衙。不过师百万做官一直兢兢业业,他也没什么机会将人撤换下去,只是着力在明镜司培植起几个手腕凌厉的新人罢了。师百万也看出新帝对自己有些不满,只是舍不下眼前泼天富贵。
前几日接到师百万的致仕折子,顾忘川还以为是他转了性,今日一见却是若有所悟,先不去等付长安的回话,问师百万道:“你先前递折子,是不是觉出了什么威胁?”
师百万到底还是有些为官者的面子在,并未哭得涕泗横流,但那眼圈却还是红了。
他道:“臣之前便觉得身边有些异状,府邸四周多了好些生面孔,排查过去又没什么异样,后来收到一封信,说要借臣一件东西使使。臣——臣还以为是在明镜司做了这许多年的事,得罪了什么人,故而想着赶紧离京。却不想还未等离去,就已经被奸人绑缚至此。”
付长安听师百万将自己称为奸人,微微一挑眉头,却并未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师百万,他虽眼神落在师百万身上,裴忱却能看出其中的漫不经心来,也不知付长安是在透过师百万看什么人。
“师兄,你麾下现如今就只得这样的货色了么?当年七星将军,可无论哪一个都是顶天立地好男儿,叫他们知道你而今只能统领这样的人,怕是要失望的。”
裴忱想起七星将军之中尚有女子,听着付长安这话不知怎么便想笑。
顾忘川没有笑,他似乎也不觉得师百万是丢了他的脸,毕竟他登基之前师百万就已经在这个位置上,这人丢的只能是姬思玄的脸。
“你要借他什么东西?他的命,似乎并不值钱。”
顾忘川此时说的话便不大像是一个皇帝了。
用价钱去衡量性命,那不是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若是顾忘川一直长在深宫之中,他如今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但很可惜,顾忘川那么多年都在江湖之中飘荡,还是在最险恶的一片江湖之中,有些特质已经被烙在骨子里,素日不显,但是情急之下还是会显露端倪。
师百万脸色苍白,付长安却拊掌大笑。
“果然,你依旧是我的好师兄,穿了龙袍做了皇帝,也依旧是杀人不眨眼。”
“做个好皇帝,并不能怕杀人。”顾忘川安然答道。“你要知道,这世间明君都是杀伐果断之人。”
“我要借他的耳朵。”付长安蓦然敛了笑意,恨恨道。“我要让你的子民都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是人人喊打的九幽帝君,骗了他们这样久。我说的话当然不会有人信,但是他呢?他是你明镜司的统领,他手下是你大燕的修者,他说的话,总该叫人相信了吧?”
“你若是不对我说这样的话,或许还有机会。”顾忘川的脸色有些发白,却绝不是因为恐慌。在裴忱看来,那更像是愤怒。
他忽然出手。
这一击迅如雷电,看来顾忘川一直没被养尊处优的帝王生活消磨了意志,裴忱也不过看见一道剑光闪过,接下来却不是刀锋入肉的声音,而是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
“师兄。”付长安依旧这样叫他,声音甚至显得有些甜腻。“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坏了我的好事。”
裴忱皱着眉头。
付长安的举动依旧有些奇怪。
他跳出去说顾忘川是九幽之主,那的确不会有人相信,因为就算凡人不认得他,那些修者也一定认识他。
但如此,付长安就没有别的办法把这消息披露人前了吗?旁的不说,只要他将师百万藏在一边秘而不发就已经够了,何必把师百万再推到顾忘川面前来?顾忘川是什么样的人,付长安应当再清楚不过,他从来就不惮于杀人,别说杀一个师百万,就算给整个明镜司洗牌,或许他都不会有多少迟疑。
“他想让你杀了师百万。”裴忱忽然道。
顾忘川一愣。
付长安的神情却有些难看,道:“便知道你会坏我好事,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该传出去的,也已经传出去了。”
裴忱和顾忘川对视一眼,裴忱心下一沉,心道这付长安八成是在师百万身上下了什么传音符咒,这样一来,顾忘川暴露在人前的便不仅仅是那个见不得光的身份,更有他杀人灭口的举动。
做皇帝的杀个人倒是没什么。
可这皇帝要是暗地里还是九幽帝君,那就很有些什么了。
世人厌恶千山惧怕九幽,那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寻常人做来不过是一分罪恶的事情搁在千山中人身上立马是十分,而顾忘川这两个身份叠在一处时,他做一分恶,旁人看来更是千百倍放大。
顾忘川也知道这一点。
他的面孔显得愈发雪白,握剑的手都跟着微微颤抖,付长安看在眼里,脸上浮现出更加浓重的喜悦来。
裴忱看着那笑只觉得刺眼,可又无计可施。
此时他们却听见一个笑声。
不是付长安在笑。
而是师百万。
师百万断断续续地笑着,他的声音显得破碎而虚弱,像是一个濒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