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七最后还是留在了宫中,裴忱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蔡璋会为难于她,蔡璋是个聪明人,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曾去得罪顾忘川,眼下便更不会。蔡氏家中早就没了适龄的女子,再说就算是有,她也不见得就敢把人给送进来,顾忘川是个修者,想要无声无息地把什么人杀了再容易不过,就算蔡璋自己可以甘冒奇险,也不见得蔡氏愿意白白送上一个女儿的性命。
蔡璋虽心系此事,却终究是一国太后,她的能力也不足以叫她像顾忘川那样,为自己造出个旁人看不出异状的假身来,到时候要是叫人嚷嚷着大燕的太后不知所踪,那未免也太叫人无奈了些。
再者说顾忘川也并不愿意把蔡璋带在身边,他看着蔡璋时总是会不自觉想起些不那么叫人愉快的往事,譬如说那个雪夜,又或者再往前些,在他还没有被迫出走的时候,那些个惶惶不安的夜晚,那显得过于冰冷的宫室,诸如此类。
顾忘川觉得自己能做个好皇帝其实很不容易,他当初那些经历其实足以把他变得敏感而多疑,而后去把那些曾经被人加在身上的苦痛一一还回去。
但他终究是没有,因为他总能想起自己少年时曾经有过的那些愿望,那些曾经看起来都太像是个笑话,可最终他站在了这个位置上,并知道这一切都不再是梦中的虚影,而是真切被他握在手里的当下,他不愿意就这么再亲手毁了一切。
他是想做个千秋万代的明君的。
就算眼下并不是一个好时机,四面都是飘摇风雨,魔主不知何时的归来就像是一把悬在人头上的利剑,但就算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也还是怀揣着一点野心。
若是魔主不能灭世,他必要成千古一帝。
顾忘川想起自己曾经与裴忱所见过的窑变之事,那时候他们还各怀心思,裴忱不知道,但顾忘川心里明镜也似,那时他更像是在冷眼旁观,可如今这把火终于是烧到了他自己头上。
如果当时——不,当时他依旧将那人奉若神明,哪怕早已猜到了男人的野心,也依旧愿为那所谓大业鞍前马后。
人总是会变的,就像是他想不到如今自己能与蔡璋联手,甚至逢场作戏时还能叫一声母后。
他也想不到自己还能再握住方小七的手。
那株怀梦草插进他胸膛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很疼,他这一生受了无数的伤,一根羸弱的草茎当然不足挂齿。可他能感觉到方小七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叫那草茎也坚若铁石,甚至比寻常兵刃更叫他难以招架,那一瞬他觉着自己胸膛是被豁开一个大洞,供山间狂风呼啸而过,冰冷彻骨。
甚至比当年的雪夜更冷些。
出窑变的地方是大燕有名的瓷窑,出来的瓷器都是洁白如雪的,有文人墨客赞一句:“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这一次开窑却是满目血色,把人唬得魂飞天外。因为这窑里烧造出来的东西有不少是内用,故而管理此窑的工部官员其实也不敢隐瞒,只他们的消息到的不如明镜司的密信快,等那消息到的时候,顾忘川已经秘密与裴忱一道出发亲自查看去了。
到了邢州城,工部的官员一早在那候着。顾忘川给他们两个人造的是明镜司的身份,工部的人并不敢怠慢,虽纳罕于这些明镜司的人来得太快了些,然而明镜司的人都是修者,在凡人眼中修者无论做出什么来都是有可能的,故而也并未问些什么,只带着两人前去查看。
这一次是血瓷甫一被烧出来便已经上报天听,没人敢先行处置这些东西,且总共也没过去多长时间,四面还没出现百鬼夜哭一类的现象,这些官员看着只是眼底有些青黑,一时说不上是夜不能寐还是叫阴气煞气所沾染。
裴忱不习惯穿明镜司惯常所用的锦服,然而此刻却也不得不穿着,他甚至有点怀疑顾忘川是在故意磋磨自己,然而看见顾忘川也是一脸的不自在,便又觉着释然了。
他只觉得这一身衣裳好不扎眼,简直是呼号着让别人来注目于自己,转念一想,这明镜司的确不怕旁人来看,反倒是旁人敢不敢看还是两说。
这两人都不怕被揭穿,工部也没想到有人胆敢冒充明镜司的人,单是那修为就很难仿得出来,看着二人气势都如渊渟岳峙,定然也是明镜司中的强者,谁敢冒充这样的人?那是活腻歪了。
两人便看见了一库房完完整整的血瓷。
裴忱叫那几乎化为实质的煞气这么一冲,只觉得太阳穴上一阵抽痛。他不动声色后退两步,扭头对那带路的人说道:“此地你们不宜久留,还是先回去吧。”
工部的人本来就觉得这地方叫人发瘆不愿意呆着,听见裴忱这么说自然大喜,道谢后便离开了此地,留下裴忱和顾忘川对视一眼,两人都带着一点苦笑。
“事已至此,只能进去看看了。”顾忘川低低叹息一声。“烧造这一批瓷器的工匠经了这么一遭,只怕会短命许多。”
“若是不解决,那所有人都活不了多久,包括你我。”裴忱正色道,却见顾忘川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你似乎对魔主出世会发生些什么十分笃定。”
“我知祂要灭世,也知道祂有这个本事,旁人难以抵挡。”裴忱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安。
“是这把剑知道吧?”顾忘川忽然问道。
裴忱一怔,强笑道:“一把剑怎么会知道这样多?”
顾忘川深深看了裴忱一眼,并未再追问,但裴忱却莫名觉得他是什么都知道了。
此时征天也的确正在此地,他站在这一地的血瓷中间几乎叫人找不见他身影,四面都是一样的红,这样满眼的红通常只会在两个地方出现,新房跟凶案现场,但前者是喜气洋洋的,这里显然更像后者一点。
“看出什么了?”裴忱在心底问道。
“是魔主。”征天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好像在说今日是个晴天一样。“封印就在邢州城,而且有人触动了封印。”
裴忱听了这话,忽然皱眉道;“不对。”
顾忘川和征天一齐看向裴忱,并发出了相同的疑问。
“什么不对?”
“上一回窑变叫我们知道了魔气外泄,并且将之扼杀了。那时候你还在九幽,我不信你没把这其中的关节告诉付长安。”裴忱将一只杯子举在手中细细端详,那东西若还是白色的应当很是玲珑可爱,但眼下却只显得有些可怖。
“是。”顾忘川脸上闪过一丝黯色,但还是如实答道。
“那么,魔气外泄便会有窑变,这一点付长安也是知道的。”裴忱在库房有限的那点空地上来回踱步,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一不小心就能把什么东西给踢碎了去,幸而他总能及时察觉转向。“邢州城的瓷器天下闻名,他难道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能等到冬日里瓷窑停工再触动封印,非要又弄出窑变之事?”
顾忘川脸上也显出深思之色。
付长安更多时候都像是一个迷,没人知道他从何处而来,为何会入九幽,为何会对魔主死心塌地,为何会对这尘世充满怨怼。
但若是说世上还有人是了解他的,那么顾忘川一定会算一个。
付长安不是一个莽撞的人,他若不想叫旁人知道自己还活着并能触动魔主的封印,就会更小心些,至少不会出现这么明显的错误。窑变出血红颜色的瓷器便是魔气外泄,他明知自己十分清楚这一点,为何不想法子规避?这法子也并不难想,冬日里瓷窑停工的事情,付长安也是知道的。
甚至于就算是没有这个规矩,付长安也能想办法叫瓷窑停工一阵子。顾忘川毫不怀疑,付长安甚至能杀了这瓷窑里所有的窑工,因为在如今的付长安眼里,为将魔主解脱出来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牺牲,更何况旁人的。
如今他却选择让这一批瓷器来昭告天下,此地魔气外泄。
他是想做什么?绝不是想要失败,付长安有太多可以回头的机会,但他却一直不曾回头,时至今日付长安心中一定明白,就算是回头了他也会被愤怒的修者撕成碎片,他便更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排除了那些不可能的答案之后,剩下的答案便是看着再匪夷所思,也是唯一的答案了。
“他想见我们。”顾忘川叹息了一声。
他神情依旧有些怅然。
裴忱知道这不能怪他,毕竟这两人曾经做了那么久的师兄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不过这并不影响裴忱自己心中有腾腾的怒气。
“是么?那太好了,我本以为他被地火烧灼,已经死无全尸——不想还真是命大,能留着叫我亲手来杀。”
裴忱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顾忘川眉宇间的忧色又深了些许,但他没有反驳裴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