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是坏,他没能说下去。
因为这件事总透着一点匪夷所思的意味,甚至于有些像是一个阴谋。然而有谁能够操纵这些彼此征伐不休的神魔鬼魂来做局呢?如果真有人有那样的能力,恐怕连征天都无法与其正面相抗,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去费力做这样的局。
“不。”明珠泪在船舱中忽而出声。“与鬼首的诞生无关。”
裴忱被唬了一跳。从进入石峡之后,他便再没听见明珠泪的声音,明珠泪这一回十分小心,连气息也被她敛得近乎不存在一般。此刻明珠泪一发声,便觉得四下里空气都更森冷一分,大约是某些魂魄已有所觉。
“他们对敌人的气息,敏锐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明珠泪的语气听上去还算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眼下她是有多紧张。
她已经竭力掩盖自己与方小七的气息了,现在看来,并没有奏效。
明珠泪不敢往船舱外头张望,她没有那样的勇气。
但她能想象得到外面发生的一切。
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叶小舟。千万年来交战不休的两军因为这样奇异的组合而停滞了一瞬,现在两军是在对峙。
然而这样的对峙,是不会持续多久的。
明珠泪不敢多说什么,只在齿缝间蹦出两个字来,她竭力地遏制着自己语气中的颤抖。
“快走。”
顾忘川与明珠泪之间,毕竟还是有些默契在的。他听见明珠泪这样平静而克制的语气,还能觉察出其中的不对来,当下把手按在船舷上,犹豫了一瞬,对着裴忱道:“你最好也回船舱中去,你的剑在观星台上只怕也染了些魔气。”
他说得很巧妙,并没有当着裴忱的面便揭开那剑的面目,好让裴忱略放心些。离了裴忱,他也好不那么束手束脚,能将船催动得快些。
裴忱也跟着微微犹豫,倒不是因为觉着进到船舱里不大方便,眼下几乎算得上是生死关头,谈男女授受不亲总显得迂腐些,他只是担心一旦揭开舱帘里头的气息外泄。
明珠泪听见了这一切。她屏着呼吸来到方小七身边,伸手捉住了方小七的腕脉,而后开口道:“我会尽力稳住我二人的气息,无妨。”
裴忱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按着剑柄走到舱门边上,低声道:“那么我这便进去。”
他掀了帘子一闪而入,待得站定长舒一口气,便觉得船身一震,周围的水流声变得急促几分,他便知道这是顾忘川在催动船只前行了。
四面依旧是静悄悄的,除了水流的声音以外,再无旁的声音。
他分辨不出速度的快慢,只能听出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来,在一片静默之中分外地鲜明。
船舱之中是一片黑暗,但对开了天目窍的人而言,这黑暗倒也并不影响视物,裴忱能看见明珠泪坐在方小七的身边,面容微微苍白下去,额角还隐约有冷汗渗出。
方小七昏迷不醒,倒是方便了不少。裴忱这样想着,忽而有些羡慕起方小七来。他用真力掩盖外物气息都如此困难,明珠泪要掩去自身气息,想来更艰难几分。
两个人都没法说话,于是船舱里便显得有些尴尬。裴忱只好闭目,这一闭上眼睛,他便很意外地看见了征天。
征天依旧是红衣,在黑暗的识海之中,便像是一座红色的岛,颜色鲜明,然而分毫都不挪动,就像是亘古万代,他都在那里,生了根,但发不出芽来。
裴忱忽然意识到,征天是在看外头。
舱门当然阻隔不了征天的目光,此刻的征天目光里简直带着一点哀恸的意味。
裴忱忽而醒悟。
修者与魔族的惨烈战争,其实总也没有多少次的。凡人以亿万计数,从中诞生的修者却寥寥。魔族自入幽冥。能存活的不多,能诞生的亦极少,只是加起来觉着甚多,其实在战争这样用性命去堆砌一个数字的地方,还是显得太单薄了些。
“这里是......”
“我的意识最初诞生于这里,飘飘荡荡不知所终,还未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已经被司空老儿给捉去了。”征天轻声说。“我与他们同根同源,可我比他们要幸运得多。虽也身处囚笼,至少得了些安宁,不用持续一场千万年不能绝的战争。”
裴忱一时语塞。
对千万年这样久的跨度,他是没资格去评判什么的。他这一生至今不过短短的二十年,尚且叫他觉着有些难捱,叫他回忆往昔都如同一场幻梦,他又怎样去劝说征天呢?
好在征天也并不需要他去劝说。
征天只是坐在那里,忽而说道:“裴家小子。”
裴忱想,这倒是有些进步,从前征天是只肯喊一声小子的,而今还带上了姓氏,大抵是有所求罢。
“你说。”他不自觉的有些肃穆。
“我知道人族的潜力是无穷的,不然也不会有人皇。”征天的声音其实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惫懒,更多的是一点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认真。“上可通天,这不是一句虚言。所以如果你有朝一日有了移山填海的能力,记得把这地方毁了。”
裴忱苦笑,觉着征天有些太看得起他,征天却无半点玩笑的意思,只说:“我其实也不知道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可是我总觉着是有法子的,能叫这无意义的战争结束了去,哪怕轮回转世再为敌手,也比这样要强得多。”
裴忱忽而笑了。
他这一笑,便引来明珠泪奇怪的一瞥。于是裴忱连忙敛了笑意正襟危坐。
征天往日里叫他嘲笑,是一定会气急败坏的。然而这一回却没有,他声音沉静得出奇,问道:“小子,你在笑些什么。”
“我在笑你。”裴忱不敢再笑,怕叫明珠泪觉着他是失心疯了。“笑你其实也有些挂念,不像是世人传得那样凶厉。要叫旁人听见你这话,恐怕只能评一句妇人之仁。”
征天哼了一声,刚要答话,忽而神色一凝。
裴忱问询的话还没等出口,就听见船舱外传来了百倍于之前的啸叫声,紧跟着船身也颠簸起来,裴忱觉得这船像是随时都会被颠散了架一般,开口说话时差点咬了舌头。
“鬼魂怎地突然暴动了?”
顾忘川的声音里便显出一股狼狈的意味,他少有气急败坏的时候,然而这一次因觉着事情来得太过奇诡,大为光火地道:“我也不知道!什么都同先前一样,便突然发了疯——”
“对峙总有结束的时候。”明珠泪的声音便被衬得格外镇静。“不过是他们觉着不能僵持下去了。这些魂魄虽然在此地被磋磨了千万年,也依旧是有些神志的。有些不肯放她走,有些不肯放我走,如是而已。”
裴忱心想,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能在这样的当口说这么一长串还能保着舌头无恙。然而眼下这当口却没有工夫去探讨这个,只好掀开帘子来嚷到:“那究竟该怎么——”
他的话被卡在了喉咙里,像是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
裴忱想,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样的景色。
固然阴森,却也壮丽得叫人无法忘怀。
阴魂的样貌与寻常魂魄是不同的,灰白的一片连绵而起,像是冬日里的雪,落在地上被车马碾压过去,成灰蒙蒙的一片,又像是无休无止的潮水,在两岸之间奔涌而来,狂风骤雨一般向着这小舟前赴后继。
“冲出去!”在一片兵荒马乱里,征天的声音于裴忱耳边清晰而决然地响起,然而这一回有另一个声音和他重叠了,这让征天也有些惊诧,至于默然一瞬。
明珠泪掀开舱帘大步走了出来,她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血色,冰雕雪砌一般。
“这些魂魄是被禁锢在此处的,冲出石峡,我们便有一线生机!”
裴忱几乎说不出话来。
闭上眼睛去感应,眼前的景象便近乎诡异。舱门内外随着明珠泪的走动,就像是刀裁一般出现了泾渭分明的颜色,外头是灰白之中掺杂着蒙蒙的紫光,而船舱上攀附着的那些,看不清面目的脸庞里却透出湛湛的金光来。
“她究竟是什么人,能引得这样多的魔魂拼了命要来杀她。”裴忱睁开眼睛,震惊道。
“他们那一族与天魔族一样,是避世不出的,一个在极西,一个在极北,都是不毛之地。只是他们自诩有朝一日还能回去,比起天魔族来,存世的消息更少些,是以我也讲不清楚。那一族有许多称谓,要说相对常见些的,大抵叫做饮冰。”征天沉吟道。他似乎不觉得眼下的情景有多么棘手,答话的时候,态度甚至是有些悠然的。
裴忱只觉得这个所谓常见的名词也十分陌生。顾忘川正催着船前行,他所作的便是竭力维持着这船不散架,觉出征天这不温不火的态度,眼前一亮。
“你是不是有办法出去?”
“没有,只是这船的速度比我猜测得要快,所以也快冲出去了。”征天老神在在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