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被征天噎了一下。
听天由命似乎是和顺应天意差不多的两个词,只是听前一个总觉得有些刺耳,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若天道当真留意人间,此地便不应该是这样的。”裴忱低声说道,他牢牢抓着舱壁,被船外的惊涛骇浪颠簸着,说话自然困难得很,但他还是一字字地说完了,因为说得太慢,反而有些决然的意味在。
他看上去是在问明珠泪,其实也是在问征天,只是不知道谁能答他。
“此境何解。”
“若师姐此刻是醒着的,或许真有些法子。”明珠泪皱着眉头,看一眼船舱的方向。江崖并未留下解药来,本是能证明这毒在该解开的时候自然能解开,否则顾忘川绝不会放人走,但谁也想不到此刻会是这样的情景。
裴忱闻言有些犹豫,但还是决然道:“师姐能做的事,或许我也可以。”
征天身上的气息能在西陵震退枭龙,那些枭龙又是被方小七的血给吸引过来的,他的把握至少也有九分。
明珠泪知道不能再迁延下去,那些啸叫着幽魂前赴后继扑上来,有些弱小的在顾忘川设置的结界上头不过留下一缕烟尘便再无痕迹,有些却攀附在上头狠命地进攻,总都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那是铭刻在血脉中的仇恨,比这天地间的大多数东西都能留存得更为长远。
“那么,你与我来交手。”明珠泪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这两波幽魂回援,借机冲出去。”
裴忱本能觉着此事不妥,然而此刻他是想不出旁的法子,只好把剑举了起来。
“师父走后,也没人指导切磋,权当喂招。”明珠泪居然还带了一点笑。
她也是的确想看一看裴忱的本事。
然而当她也拔剑出鞘之后,那些幽魂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更疯狂地向着这艘小船涌来。眼见着便要冲出石峡去的船生生被拖慢了速度,甚至于在向后。往下看时,是那些幽魂作祟。
明珠泪脸色一白。
她似乎犯了个错误。
这些幽魂在千万年的互相征伐之后,神志大抵已经不像旁的魂灵那样清晰,他们是不知道要去保护什么人的,发现这两种血脉正在彼此对抗,只会刺激着他们更加疯狂地进攻。
但是已经迟了。舱室被幽魂团团围绕,顾忘川不由得略一分神,只听小舟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响,湍急的水流瞬间将无数木屑带走,将那一道从中开裂的缝隙转瞬扩得更大。
“船要毁了!”明珠泪厉声道。“你带着师姐先走,我们两个现下都被注意着,没法脱身!”
顾忘川也不用她提点,纵身一跃到了船尾。
这只经历了太多磨难的船终于是彻底的化为了碎片,裴忱触到冰冷的水面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随即跃出水面,手中剑朝四面挥展而去,那些泛着金光的幽魂遇着征天的剑气,便像是遇到烈焰的冰雪一般纷纷消融,然而雪落得无穷无尽,裴忱的真力却是有耗尽的时候。
顾忘川从水中捞出方小七来,他还是慢了一步,此刻方小七湿淋淋地靠在他怀里,四面的幽魂便像是见了血的蚊蝇一般争先恐后地涌过来。
见裴忱无暇朝这边观望,顾忘川抬手在空中急画了一道符印,朝前一推。
幽魂为这一道符印的气势所慑,停顿一瞬。
顾忘川的身影如闪电一般窜了出去,前路依旧被数不清的幽魂所阻挡,然而没有一只能拦得住他,他甚至连剑也没有出鞘。
此刻他就像是一把剑。
明珠泪忽然从水下冒了出来。她湿淋淋的脸上居然浮现了惊喜之色。
“下水!”她厉喝道。
裴忱挥剑横扫,为自己腾出个空隙来,而后一个猛子扎下了水。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毕竟幽魂是不用呼吸的,在水下,他们二人只会更为被动。
入水之后,寒意便更甚。明珠泪却如无所觉一般,只一径地下潜。裴忱看着她游鱼一般的身影,又想起征天所说的‘饮冰族’三个字来。
裴忱也跟着一同潜下去,不知这水究竟有多深,后头幽魂入水,果然没有被水流所阻隔,只是像有所顾忌一般,下潜了一段距离便不肯再追。
这似乎是一件好事,然而裴忱却只觉得奇怪,若是石峡下头有什么,只怕早已被发现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没有任何关于石峡水下的消息流传于世,要么就是旁人慑于幽魂的可怖——可若不是这一行人血脉特殊,那幽魂本也不会如此可怕——要么,就是这下头的东西比幽魂还要可怕,所以无人从中生还。
然而现在要在暴动的幽魂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实在是生机渺茫,向下虽不知有什么,现在看来却是五五之数,总要比折回去好得多。
明珠泪停下的时候,四周的水已经因为无光而变作墨绿的颜色,只有明珠泪颈间的一块玉璧散发出温润的光来,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
裴忱心中疑窦丛生,却不能张口去问。于是他借着这一点光向前看去,这一看之下几乎要张口惊呼,好在及时记起自己是在水下,总算免于溺水之苦。
那是一片相当宏伟的建筑,绵延不知多少里,看着并不是而今的建筑式样,裴忱为这气势所慑,怔怔朝前又游了半尺,忽而觉着触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壁障。
是结界。
他隔着结界与水波,一瞬间忽而静默,那一刻他忘记了身后还有幽魂,忘记了自己的闭气终究也还有极限,他只是悬浮在水中,静静地端详那些同样沉默的楼阁。
斗拱用得是擎檐柱,上头也不是后世常见的歇山或是庑殿顶——
这是昱朝的建筑式样。
昱朝到而今,几乎便只剩下些不辨真假的传说故事,那几片零星的龟甲被珍而重之地收在藏书阁里头,裴忱是读过的,那是最早的卜筮之术,所以裴忱也学得很用心。
但上面的词句实在过于晦涩,与而今的术法已大不相同。不过昱朝建筑如何,在那些个精美的铜器上头却可窥一二,裴忱曾经很喜欢那些藏品,只是随着裴氏风流云散,只怕也看不到了。
他出神地看着那一片楼阁,因为本身并不高,下头便有高高的土台,假装出一片森然的气度来,的确是昱朝的风格没错。只是昱朝毕竟是人治的时代,而那一场惨烈的战争,要比昱朝早了太多。
裴忱忽而觉得悚然。无论这真是昱朝的建筑,还是后人仿照昱朝的样式建立,它们必然是在此地已然被幽魂所占据的时候建成的,可是谁能有这样的力量,在水下建出这样一片恢弘的楼阁?
明珠泪忽而把手放在了那个看不见的结界上头。她手心里放出湛湛的光华,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然而光芒熄灭之后,结界还是那个结界。
征天忽然道:“小子,拿剑劈它。”
裴忱一愣,但还是拔出了剑。
被水流裹挟着,其实是用不出全力来的。然而就在剑锋触碰到结界的一瞬间,裴忱忽然感觉到阻力消失了,他顺利地进入到了那结界之中。
结界并没有消失,明珠泪还在外头,脸上难得露出茫然的神色。
征天的语气忽而透出一点兴奋来。
他说,果然如此。
“如此什么?”裴忱问道。
征天却不答,只神神秘秘地说:“小子,快些进去,里面或许有你的机缘。”
裴忱想,即便是进去,也不能把明珠泪就这么留在这儿。
他想要折返,却发现这结界是进出不得的,只好再把剑举在前头。这一刻,那剑不再是一柄凶器,而像是一个通行证。
结界果然再次为裴忱敞开了一条路,裴忱出得结界,伸手抓住了明珠泪的手腕。
明珠泪先是一惊,裴忱没有扭头看她,指望着用眼神交流出个所以然来的确不是明智之举,他只是一手抓着明珠泪的腕子一手举着剑,有些忐忑地朝着结界游去。
他也不能确定这是否有用,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总是要试一试的,总不能将明珠泪一个人留在外头,未免太不讲义气。
裴忱还真赌对了。
他们二人感觉到自己站上了实打实的地面,裴忱这才注意到,四周的水都不曾进到这结界里头,建筑底下的夯土台子甚至都是干燥的黄土。
裴忱很小心地呼吸了一口空气,他的丹田并没有特殊的反应,此地的空气大概是可以供人生存的,虽然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但似乎是因为没有人来此走动的缘故,空气还算得上是新鲜。
“这是什么地方?”裴忱愕然地问明珠泪。
明珠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看见了这里有一片建筑,想着往前或许是个生路。”
她旋即看了一眼裴忱手中的剑。
“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剑似乎想进来,故而试一试。”裴忱说得半真半假——征天也曾被封印在这剑里,征天说要进来,那不就是这把剑想进来么?
征天似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哼了一声。
“小子,我真觉得你有些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