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在后头目瞪口呆,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要不是凌御和凌率还在上头看着,他倒是真想赞自家师父一句。
这话说的是真不客气,能说出来这话也是真够胆子,暗处刀光剑影那都能算什么?明火执仗地说出来偏又叫人家不敢反驳,这才是真本事。
凌御叫他噎得脸色发白,好半晌才咬着后槽牙冷笑道:“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转移视线,分明是你徒弟私自下山在前串通贼人在后,我这是秉公办事!”
“秉公?”凌云一拂袖。“我说过多少回了,是我叫裴忱下山去的,你偏偏不肯信,这不是公报私仇又是什么?又或者你真要秉公也好,先把你那几个徒弟都拿了来好好教训一番,我便信你这秉公!”
凌云极少显出这么疾言厉色的神情来,一时间倒把凌率和凌御都给镇住了,两个人面面相觑,殿里一时静得可怕。
裴忱低低咳嗽了两声。
他知道这时候是他该上场来了,这不是一出戏,凌云未必就没有真情实感在里头,可在裴忱看来这还真有些像是戏,他得跟着演好了才成,不能真叫旁人这么轻易地给他逐下山。
一来这无涯他是不会交出去的,二来山上那囚魂阵的虚实他还没有摸清楚,至于这第三么,便是凌云对他很好,他不愿意叫凌云再成一个笑话,为什么用这个再字呢,因为他很清楚当初霄岸下山去的时候,情形一定也与现在有些相同。
“弟子有罪。”他低低道,虽然声音很轻,但这句话是上头那二位等了许久的,便是声音再小些也足够能引起他们的注意来。
凌御做了这么多年的刑殿殿主,其实城府也是有的,他只是太厌恶凌云了,所以对着凌云的时候总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但是对着一个小辈,他那该拿出来的架子一点都不会少。
“你倒是替你师父着想,总算肯认了。”凌御淡淡道。“只可惜今日之后你们还是不是师徒都很难说,所以我也不说你们师徒情深了。若是觉得行动仍不便,我外头等着那几个弟子都可以带你去刑殿。”
裴忱却摇了摇头。
“弟子实在不敢应承师叔说的这两桩罪名。”他神情极为认真,甚至有一点愤慨,似乎真是被冤枉了一样,但其实凌御也不全算是冤枉了他,至少这一趟他是真跟千山合作了一回。“弟子只是不该走那样一条近路,至于搅进了不该搅的事情里去......昆仑门规,弟子是一条条背过的,师父是叫我下山去,可不该走那样一条路,这便是弟子的错处。”
凌御看着这神色诚恳实则滑头至极的小子,齿缝间简直能迸出火星子来了。
“你这是避重就轻——我问你,你入门不过几日,凭什么便叫你下山去?”
裴忱不是凌云。
他从身边有了征天之后,便很习惯于欺骗和隐瞒,至于能面不改色。昆仑那他心通的本事,在征天的面前本也算不得什么,便成了他得天独厚的屏障。
“弟子上山之后,不知为何日日惊厥不得入定。”他想起自己要说出的那个借口,便不由得带了一点笑意,不过是唇边微微一点,并不能叫旁人察觉到。“师父也十分心焦,但苦于找不出源头来。弟子从前同镜花楼算是有些交情,他们的人对幻梦之事倒是很有心得,弟子此去本是为前去寻镜花楼,要解决这问题。”
凌云听见裴忱提起镜花楼来,目光微微一闪。他知道裴忱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是真与镜花楼之间有过什么交情,想不到自己这徒弟交游倒是广阔,把那最不容易遇见的人都给遇上了。
裴忱是不知凌云在想些什么,要是知道了也未必就敢告诉凌云,他不仅认识镜花楼的人,还已经把人家的禁地给毁了,这话叫凌云听见,他也就别再想踏入囚魂阵去了——
他心下忽然一动。
是了,当初荆素商说昆仑上也有一处大煞之地,现在想来也只能是囚魂阵,征天现下不如之前一回那般虚弱,可大煞之地还是只会对征天有好处,要这么想的话,这一趟倒势在必行。
“惊厥不得入定?”凌御冷笑一声。“大概是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反受其咎罢。”
裴忱正色道:“师叔此言差矣,既然藏经洞肯把那一卷经书给了弟子,便一定是知道弟子够格拿上它的。师叔不信任弟子也就罢了,难道还不信任藏经洞么?”
凌御叫他气得无可奈何,裴忱却也乖觉,趁着这机会又道:“抄一条近路的错处,总不至于把弟子赶下山去,但弟子知错,自请幽闭,以儆效尤。”
把人赶下山去和赶去关禁闭,这二者可是天差地别。凌御叫这小子的油滑气得直发笑,他不知凌云那么个木头性子是如何收了裴忱进来的,这小子同他前头几个师兄都不大一样,素日看着有几分凌云那又臭又硬的性子,可竟这样滑不留手。
然而他正要反唇相讥,却忽然听见凌率咳嗽了一声。
凌御立时便不说话了,他可不会违逆凌率的话,人人都知道他这个刑殿长老的位置坐得稳是靠着同掌门的关系,与凌率生出任何的嫌隙来于凌御而言都是不值当的。
“这倒也不错。你上山时日短,是可以借此机会打磨一番性子。”凌率说得堂皇,但是裴忱看着他眼神便知道,自己这话里打动他的乃是四个字,以儆效尤。
裴忱不知道凌率为何忽然对他态度有那样大的转变,以他的眼光看来,凌率本来是很忌惮自家师父,但面子还是愿意给,不知怎地便忽然站到凌御那一边去了,但是他能猜到,这前后态度转变的根由在无涯上。
他显得太扎眼了,连凌率都忌惮起来。能叫凌率忌惮的东西有什么?他不大清楚,但总不会是担心他造起反来自己做掌门,凌率其人很在乎这掌门的位子,昆仑山上的掌门却不是一脉相承的,这么看来,凌率便很有可能是在替自己的弟子针对这个上山之后便锋芒毕露的家伙。
以儆效尤,便是叫昆仑上下都知道他做了些什么,甚至几乎被逐下山去。不论是不是公开说此事,那流言都会越传越离谱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么一来他便再不是个威胁。
凌云没想到这许多,只觉得关起来倒没什么,总归裴忱现在到了破境的关键时候,静静地闭关一阵子也好,至于这闭关的名头好听不好听倒是无所谓,把他关起来还能省了凌御日日来找麻烦,也许裴忱能应付得下来,霄风那性子却定然不成。
凌御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凌率是拿定了主意的样子,便只是一副悻悻然的样子,他似乎想跟着开口安排裴忱立时便去禁闭,可凌云忽然又一拱手道:“掌门师兄宽仁,我便斗胆再求个恩典。”
凌率有心不答应,但是凌云这么在他面前放低姿态其实也是一件新鲜事,要知道当年霄岸下山的时候,凌云认错是认错了,那姿态却老是叫人觉得依旧高高在上的,叫他满心不舒服。看来凌云真很器重他这个弟子,竟然肯微微低一低头,只是那也没有用——他已经打定主意如何借着这机会叫裴忱再没资格同霄浮相争了。
既然如此,此刻答应凌云些什么似乎便无伤大雅,还能显出自己的宽仁来。
于是凌率点点头道:“师弟这是哪里话,你我兄弟之间,用不上一个求字。”
“霄忱身子还未全好,要是就这么孤身去禁闭,我怕耽误他今后修行,故而请掌门师兄宽限几日,等他伤势好些再说。”
这却叫凌率觉得是个大好机会,总归凌云说了裴忱身子还未大好,回去之后也是关着门不得见人,外人见不着裴忱而听见流言在飞的时间越长,这件事便越对裴忱不利。
“你极少用个求字,看来是真很喜欢这徒弟。”凌率笑道。“如此,便先将他带回去静养,但毕竟是犯了错,静养时便不要见外人了。”
“我不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人。”凌云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若有若无地飘在凌御那里,像是说凌御不知好歹,可还不等凌御发作出来,便指挥着霄远把裴忱搀扶出去了。
霄远今日听了太多秘密,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于是比平时还沉默些,一路上都没听见他说话,凌云也不会主动说话,裴忱被搀着不费多少力气,又因为四下里太寂静,一时间便不由得神游物外起来。
半晌,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事是得趁着还没被关进去之前问明白的,一时间竟忘了——倒也说不上是忘了,他刚醒过来便有这许多麻烦事接踵而至,眼下才得了一点喘息的空隙。
“师父。”裴忱低声问道。“弟子知道这不大妥当,更像是把把柄递在别人手里,可还是得问一句。同我们一起去杀洛尘寰的人里有洛尘寰的徒弟,她为杀洛尘寰自己舍身在九幽了,后来弟子受人之托将她尸身带出来,却不知如今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