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为数之极,所以王九九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这两个字。
他并不是想问鼎世间至尊的位子,只是想向世人发出挑衅,让世人知道有人有这样的勇气。
然而这里荒僻得很,平素打交道的只有那些粗蛮山匪,会涎着脸笑说王先生世之英才,听了他的名字也只会惊诧问道您家里莫不是有九十八个兄弟。
他最常见到的还是另一个人,已经日渐被这座山吞噬,有朝一日会叫她连言语也不能够。在她尚能说话的这些时日,她总是带着笑喊他九郎,也不喊那个他为自己起的名字。
而眼前这个人很快便会死,所以他也没有必要与他通名。
裴忱扭过头去,他身后正站着一个人,这人穿的是身红衣,那铁锈似的红看着像血。
男子的年纪看着不大,但这回裴忱觉出了压迫感,这同烈山亦说的山匪绝不是同一个水准上的,裴忱猜此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这是裴忱第二次听见有人说出这四个字来,然而心头依旧有莫名的震颤,他不愿深究这感觉从何而来,只低垂着眼冷笑。
“魔渡众生?若肯渡众生,又如何是魔?”
“魔字本就是诬蔑之词。”男人手里握着剑,只此刻还没有拔剑出鞘的意思,他甚至看上去是很认真地在与裴忱探讨。“世人总说正邪,然而正邪如何分?”
裴忱微微怔住。
这问题他已经听人问过一次。
过去他没有答案,但现在看着这荒诞的情景,答案似乎悄然地浮出了水面。
“何为正我依旧不知道,然而把个凡人变成这般模样,便是邪道。”
裴忱自以为这是个无从反驳的答案,却在下一瞬听见了笑声。
“锦云,你听见了么?”男人的笑里混杂了悲愤与讥嘲的意味,那一瞬间他看上去是如此癫狂,至于连手中的剑也握不住。
原来那女人叫锦云。
是个很常见的女儿家名字,裴忱打量着身前已经不知还能不能算作人的锦云,忽而心生些感慨。
她本可以像旁人一样有很平凡的一生,现今却成了这般模样。且即便是成了这样,她也不曾后悔。裴忱不知道究竟是谁害她如此,更不知该对着谁心生怨怼。
他只知道自己必要与这两人决出生死。
裴忱注意到眼前这男人的脸色其实也不大正常,他的脸上透着一丝潮红颜色,像是气血虚浮上撞的样子,这么看来他身上那让自己感到压力的气息也并非是他自己修来的,凡是类似的灌体之法都对受术人有极大的损伤,灌体出来的成果愈强,人命便愈短。
“魔渡众生。”裴忱又重复了一遍,他是真心实意地不解。“那将是个什么样的世道呢?”
王九九以为自己说动了裴忱。
“自然是一个比现如今好上千万倍的人间——修者不会再高高在上把持天下大势,人人都可以是修者,人人都可为自己而战!”
听了这样的回答,裴忱却终于觉得心口一块巨石落地。
他以为王九九会为自己的疑惑寻到一个答案,但他知道,眼前这个回答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人人是修者,那么修者的强弱便会很鲜明的凸显出来了。”裴忱摇头。“到最后,那依旧是一个与而今相差无几的世界,孱弱的修者会代替凡人,没了道心的约束,这世界只会变得更可怕些。”
“那总也是公平的。”王九九冷笑。“机会摆在每个人的面前,而不是要去等人遴选!我们中的许多人也不比那宗派世家的子弟差,如何他们一生下来便能修炼,我们却要苦苦等待!”
裴忱自己便是世家大族出身,他从一出生便成了裴氏的下一任继任者,因为他受诸天星辰所庇佑,是最能看清前路的一个。
所以裴忱对王九九的话不能感同身受,自然便也不能再反驳,他们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那分歧便十无可避免的。
裴忱依旧在叹息,他的叹息在这两人眼里却像是嘲笑。
“你是为自己将要结束的生命而叹息吗?”王九九终于拔了剑。
锦云看上去没有什么反应,她自然是不可能挪动的,她的双腿早已化为血肉做的绳索,牢牢绑缚着周围的一切,也将她永远束缚在这里,裴忱还注意到她的双手似乎也出现了这样的变化,只是变化得还不算厉害,所以她还能挪动,然而已经不能款款地去挽起自己的头发。
裴忱忽然问道:“是谁每日替你梳头?”
锦云像是怔住了,四面如风起时发出的窸窣声音也在瞬间静默了下去,裴忱这才注意到周围的草木不是因风而在震颤,看来锦云如今已几乎真正意义上的同这座山融为了一体,所以能看见这山能看见的一切,也能操纵山上的一草一木。
王九九的表情也像是有些不自在。
于是裴忱微微点头。
“我知道了。”
“我最讨厌你们自以为是的表情。”王九九冷冷道。
这样的话,裴忱也听旁人说过。
温宏不承认裴忱是他的弟弟,裴忱也不觉得自己有这样一个哥哥。但是裴忱这时候还是想起了他,他此刻有点想回去问一问温宏,自己平素难道真很让人觉得可恶?
此时王九九的剑意已然勃发,于是裴忱也跟着拔剑,他没有试着去劝说,因为与他们说什么,似乎都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唯有与之死战,才算不枉这二人豁出了自己的命。
王九九的剑意里也带着血腥气,看来平素也是杀了不少人。裴忱接了他一剑,终于又有了新的疑惑。
“你说想要个公平,又说众生。”他又一剑斩出。“那么你杀的人,又是不是众生?”
王九九的回答倒是平静。
“那是牺牲。”
“牺牲?为撕开这座大阵,填进去的人命叫枉死,而不叫牺牲!”
他们两个人的剑上似乎都带着血光,只是罗生剑上煞气更甚,王九九的剑上更像是怨气。
于是怨气撞上煞气,便如同先前几回一般冰雪消融了。
但王九九剑意并未受损,力道也不曾变化。
单从这把剑上来看,王九九至多到了八窍,加之没有什么技巧,便比当初路通天多有不如,裴忱本该觉着更为游刃有余。
然而现在周遭的一切都在与裴忱为敌。
草叶正翻卷着要把裴忱的脚踝缠住,当他跳起来的时候,空中也会有树枝抽在他的身上,甚至于有飞沙走石,他不是在与一个人战斗,而是在与这座山为敌。
裴忱脸上沁出了汗,只好去问征天。
“这究竟是什么邪术?”
征天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凝重。
“他们竟然用的是这法子,一个人是梦中受术,一个人是以血肉哺育其中的存在——这两人又是如此的心怀怨怼,他们是真会放出了不得的东西来——”
“比起魔主如何?”
“或许比起魔主更要可怕,因为她可不是被分开来封印的。”征天冷然道。“但如今仍有机会。”
“要怎么做?”
“杀人毁阵。”征天丝毫不像是在玩笑。“你来对付他,我去对付那女人。”
听上去裴忱的活计要更轻省一些。
但征天从不会真正的把裴忱置于险地,这一点裴忱也是知道的。
那道火焰一样的影子转瞬便到了锦云身边,锦云有些吃惊地看着这突兀出现的红衣少年,他身上似乎带着无形的力量,一瞬间将她绵延的精神统统压回了躯壳之中,于是周围不再有会影响到裴忱的草木,裴忱顿觉压力小了许多。
只是王九九的实力依旧在。
裴忱其实也没有太多克敌制胜的手段,他学的招数不大多,徐秋生的本意大概是叫他专注于自己的修为,而后来临江别交给他的,也多不是修者真正的手段。
征天似乎也有意无意的忽视了这一点,裴忱隐约感觉他们都有着同样目的,只是一时还不曾想通。
但王九九却有些旁的手段在。
他身子向后一纵,双手结印,也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法子,裴忱只觉一瞬间置于尸山血海之中。
裴忱心下了悟,烈山亦恐怕就是被这一招所伤。
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道血光,那血光在空中分为二再分为四,到裴忱眼前的时候已经是漫天的血光。
裴忱将手中长剑舞成一道炫目的光,然而还是不能挡住所有的光,那光芒临体的时候初不觉得有什么,但随后便是彻骨的寒意,像是有万载玄冰浸体一般。这样杀气腾腾的寒意是裴忱极少体会到的,他的身子僵了一瞬,王九九的剑便随之到了。
此刻那把剑上已经不再是血光,而是缭绕的黑气。
裴忱却忽然一抬眼。
他想起了临江别曾说的话,故而带着几分赌的意味,只也不全然是在赌,他身前有流云飞旋起来,集结为一面屏障。
王九九的确从裴忱眼中看见了火海。
但是他的剑没有丝毫的犹豫,只是在那面云墙上被阻了一瞬,这一瞬给了裴忱喘息之机,叫他没有中这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