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虽然猜到了裴忱想说的是什么,然而等真听到了,却还是忍不住抖了一抖。
裴忱的神情很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见人久久没有说话,还又追问了一句。
“还请先生赐教。”
老秀才斑白的胡子也跟着他在抖,那是经年累月而来的恐惧,裴忱很理解这种恐惧,但他没有挪开眼。
裴忱知道他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是眼下筹码还不大够,还不足以压过他的恐惧。
“先生是怕我没有本事除恶务尽,叫村子遭了反噬?”
老秀才没答话,但从他的眼神中便能看出答案。
裴忱还很不习惯在凡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力量,总觉得那带着一点夸耀的意味。他转念想了想,尽管事态听起来有些紧急,他却依旧更愿意漫山遍野的去寻。
于是他微微躬身。“先生若是不愿说,我还有另一事相求。我这位朋友伤得很重,还烦请您照看一两天。”
说完话他便转身出门,然而在这时候,老秀才却在他身后开口了。
“您先前的卦象可准?”
“凡人的事情,大抵是准的。”裴忱淡淡道。
“他们在最高的那座山上。原先那山是没有名字的,后来就改叫了伤天峰,不过也只是私下里叫出来的名字。”
裴忱听了忍不住一笑。“这名字倒是很有意思。”
“无非是觉着这些人伤天害理,然而敢怒不敢言。”老秀才叹道。
裴忱把手放在自己刚造出来的剑匣上,毁去它倒也不算多么可惜,虽造出来的时候花了不小的力气,今后却是没有再用的机会了。
人总是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
他运了真力,一分分将木匣摧垮,到最后自己依旧在人家面前展露了些实力,不过眼下的意味又不大相同,更像是要使人安心。
罗生剑从粉碎的剑匣中跃出,叫裴忱一把拿在手中。
“余下的事情便拜托先生。”
裴忱说得很客气,老秀才的态度却要恭谨许多,甚至于带着一点畏惧。
烈山亦躺在地上,虽不能挪动,但还是勉力转动着眼睛望向裴忱。
裴忱看见他的目光,淡淡道:“若你说的是真的,我总会做到。”
一人一剑,闯得不算是虎穴,但也叫裴忱平添了几分豪气。
那座山其实也不算高,裴忱觉得会仙峰便要高上许多,游云山也是一样。
裴忱上山的时候,便已经对烈山亦说的话信了几分,这山上的确笼罩着一层常人感受不到的淡淡阴气。
“这地方的确有些古怪。”他皱着眉往山上走,山路并不算崎岖,只是总叫人觉着鬼影重重,时不时便要回头看上一眼。
“是那家伙的手笔。”征天冷冷道,语带几分不屑。“我以为她是已经全然陨落了,不想真还有这样的布置在,为了不分离己身,他倒也是想了不少办法。”
“你所说的究竟是谁?”裴忱奇道。
征天冷笑。“当年她不能翻了天去,如今则更不足为惧——神后竟也会变成这般模样,我简直不知道该怪谁。”
裴忱微微一怔。
“你说神后?此地阴森,怎有神界该有的堂皇之意?”
“这就是她要立这封印的原因。”征天语焉不详,动作上却是十分利落,已然当先向山上掠去,裴忱不知他何以如此感兴趣,便只好跟着加紧了步伐。
这山上倒是还有鸟兽之声在,只不知为什么,反倒衬得周遭更显阴森可怖。裴忱皱着眉头,不知这些山匪何以能盘踞在此而无所觉。
罗生剑似有所感,跟着亮起一抹暗红的光芒。
“神后怎地会生出魔气来?”裴忱看着罗生剑的反应,显得更为惊讶了些。
征天扭过头来,带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这就是最大的秘密所在,来日你若是能踏进那个境界去,便能知道了。”
裴忱知道征天所说的境界大抵不会止于炼虚之境,然而炼虚已经弥足艰难,合道更是叫人想都不敢想——可话又说回来,知道魔主即将苏醒的那一刻起,裴忱若真想向着与魔主关系紧密的九幽复仇,便也只有去搏那个虚无缥缈的境界。
这群人估计是高枕无忧得久了,也不显得有多么警觉,漫山遍野看不到一点人烟。
裴忱愈往上走,愈显出闲庭信步,他看上去全然地放松了下来,像毫不担心会被人发现一样。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反而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罗生剑当初被铸造出来的时候,便收走了铸剑人的命。司空冶以身殉剑,虽没能真正达到他想要的结果,却也误打误撞叫这剑有了常人所想象不到的能力,历任持剑者大概都不知道这一点,若说除了裴忱之外还有谁会知道其中的秘密,大概也只有一个早已魂飞魄散的云暖阳。
这从此便成了一把对魔气有着迥乎寻常窥探能力的剑。
因而只看见这血一般的光芒,裴忱便知道这件事比烈山亦所说的更要麻烦一些。
那个聚阴的阵法似乎是为了释放出某种魔物来,可若按着征天所说,这里是所谓神后的布置,如何会有魔气在?
等寻到魔气最浓郁之处,裴忱终于见到了他上山以来看见的第一个人。
那竟然是个女子,在这样的地方看见一个女子,总让人想起那些话本志怪来,觉得自己是遇见了山精鬼魅。
她身上是一身青碧衣衫,从游云山上下来之后,裴忱看着这样的衣服总有些晃神,他对游云宗倒也没有那样深厚的感情,然而总会想到自己为何不能留在游云山上。
“你不像是能拿出手令的人。”裴忱听见那女子如是说。
“山匪里还有这样森严的规矩,真是叫我有些意外。”裴忱这才知道自己是被发现了,他本觉得自己藏得足够好,这女子看上去不过一介凡俗,却是真真切切地察觉到了他的到来,裴忱其实很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
那女子微微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叫裴忱想起了一个人,但是那一瞬间他眼前闪过的是女子苍白而狼狈的脸色,是那身终于没有染上尘埃的火鼠裘。
裴忱意识到她也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梦想,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只那样的幻梦会带来毁灭性的结局。
“我坐在这里,周围的一切便都是我的眼睛。”
裴忱的眉头依旧微微皱着。
这女子通身上下都没有丝毫像是修者的地方。
直到一阵风吹过,将她的裙裾吹拂了起来。
裴忱睁大了眼睛,他只觉得胸臆中一阵翻滚,几乎下一刻便要吐出来。于是他很迅捷地侧了脸不肯再看。
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如何活下来的,也意识到以山下那片槐树林藏尸,大概不仅仅是看中了那地方的隐蔽。
红颜白骨,粉黛骷髅,这本不能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然而眼下裴忱却真真切切地看见了。
这女子似一半生而一半死。
她的双腿不能称之为腿,那是血肉模糊的一团,四散蔓延开来,叫她像是端坐在蛛网正中的母蛛,然而蜘蛛不会被自己的网困住,她却在此地一动也不能动。这像是她的刑场,她脸上却带着安之若素的笑容。
裴忱几乎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声音艰涩道:“你只是一个凡人。”
“魔气侵体而未死的凡人。”女子依旧笑意安然。“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不过本也没有什么,我早就失去了双腿,已有很久都不曾行走过,所以并不觉得难过。”
“原来你早就不能算活着。”裴忱低低叹息,他当然不会对眼前人有所怜悯,但那一瞬间,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忍。
眼前这一幕叫他彻底信了烈山亦,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来得再晚些会发生什么,眼前的女子像是用身体哺育着身下的阵法,这场景荒诞而可怖,几乎叫裴忱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还是个噩梦。
他举起了剑。
“我觉得你该谢我。”
听见这话,女子却仰起头来,笑意讥诮。
“谢?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名门修者,总是用这样悲悯的口气去决定旁人的人生吗?”
裴忱知道自己应该立时把剑斩下去,眼前人没准已经用什么方法通知了旁人,他在这里留得愈久,便愈有可能身陷重围。这山上绝不会只有开了几窍的山匪,这样残忍而精巧的布置不是他们能办到的。
可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裴忱的剑却生生停在了那里。
见他怔在原地,女子笑意更甚。
“我知道自己已经是个非生非死的怪物,然而这比我原先的活法更像是活着,你又是什么东西,能替我决定是非对错?”
裴忱依旧是怔怔的。
而今这样不人不鬼的可怖情态,却叫这女子认定了自己是活着的。
那么她先前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你们人人都说有所求。”裴忱听见自己的声音,宛如梦呓。“可你们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眼前女子只是一径冷笑,没有回答。
裴忱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我们所求的,是魔渡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