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跟在玉生烟身后,一路上也不知经了多少人目光的洗礼,然而他此刻才觉出自己是在现世里的。
他不由得苦笑,想到自己当年在练霄的面前何其意气风发,说世间没有什么幻境是裴氏看不破的,到头来却发现对上更强大的力量,这所谓的看破也不过是个笑话——世上本就没有绝对之事。
裴忱听了两耳朵的低语。
“师姐身后跟着的是什么人?怎地这般狼狈,赤身裸体便跑了出来?”
大多都是这样的评述。
玉生烟一路上都在看裴忱的神色,她存心要看裴忱的愤怒,但裴忱脸上却是始终如一的沉静神色。他看着是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前头的路,可细细看过去,又像是眼底什么都没有,空荡荡一片。
“你在想什么?”玉生烟忍不住问道。
“恍若隔世,一时间也说不清是在想什么。”裴忱承了玉生烟的情,总觉得不好答得太敷衍,然而这问题又确乎是很难回答,他觉得自己的实话说了也如没说一般,但玉生烟听了倒像是还算满意,也没有再问下去。
这条路裴忱倒是依稀还记得,他原先——虽说已经是几年前,但这几年的时光与他却恍如不存——想着的是回来时总是要自己走回来的,要把去往镜冢的路记得牢些,免得到时候误入了不该入的地方。
于是前路便愈走愈熟悉。
裴忱看见知卿正立在门外,看见裴忱的时候目光微微复杂,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玉生烟见状十分乖觉地落后了一步,等知卿同裴忱说话。
“你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吗?”他问裴忱。
裴忱先是有些茫然,知卿同他虽没有说过几次话,但一时细究起来也有不少内容只好回忆一番后捡着最要紧的说道:“是疑我有天煞孤星的命格那些?”
知卿摇头叹道:“我本被你说服了几分,然而你进去没多久,镜冢便有了异变,叫我总觉得自己并没有错。”
他似乎浑忘了自己先前看裴忱至于双目流血的事情,正十分认真地注视着裴忱,裴忱此刻心中也有忐忑,征天毕竟已经陷入沉睡,此刻自己身上还有没有那来自于征天的力量以阻隔知卿的窥探,他也不甚清楚。
不过裴忱还是太小看征天了几分。知卿不过看了他一阵子,便挪开了眼睛。
“不论我怎样以为自己修为精进,对着你似乎都是一个看不清——我可不信这是裴家的力量,我从前也是见过裴家人的。”
裴忱只是笑,并不敢接这句话。他不知道知卿对那双眼睛究竟有多少自矜自傲的意思在里头,若是实在把那看断前尘的力量看得太重,只怕再说下去便会说出个恼羞成怒来。他想起方才知卿说了一半再没继续下去的话题,便又重新提了起来。
“不知镜冢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知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踌躇片刻才答道:“楼主正等着你要说起这个,你且进去便知道了。”
这楼阁中的陈设倒是没什么变化,修者的世界里时间的尺度总较凡人更大些,几年的光景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无甚变化才算常事。荆素商看起来也还是先前的模样,只裴忱到了眼前,细细一看这装束,眼底便忍不住多了一丝笑意。
“看来你这几年过得不大如意。”
“晚辈的确不知究竟是几年光景,先前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投进岩浆湖泊,不成想只是烧了衣服,大梦一场不知光阴,醒来便改换了天地,若不是遇见了玉姑娘,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来。”裴忱无奈笑道。
“先前看着你模样便觉有些不对,寻了楼内弟子的衣衫,总比你此刻穿着合适些,你且换了再来说话。”荆素商终于笑出声来,裴忱见旁边小童正捧着玉盘,虽是低着头的,神色却也带了笑。
裴忱觉着面皮有些发烧,这本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只可惜周遭或站或坐的都是女子,总还觉着有些不自在,只好忙不迭接了玉盘道谢,转到后头去把衣衫换上。
他将玉生烟那一件收敛整齐复又搁在玉盘之上,但也不敢就这样大刺刺捧过去还了,便先放在后头,虽猜得到玉生烟大抵是不会再要这衣裳,转出来第一句话却也还是:“玉姑娘的外衫,只等我洗净了奉还,多谢玉姑娘赠衣之恩。”
这么片刻的工夫,玉生烟也已经重穿了一件衫子,样式似乎同先前一件不大相同,但裴忱着实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听见裴忱说话,果然淡淡道:“也不是稀罕宝物法器,丢了便是。”
裴忱唯有露个笑脸出来的份儿,倒是荆素商不再听二人废话,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进镜冢前说是要除去隐患,不知此事进展如何?”
“此事确是办成了。”裴忱心道,不仅是办成了,还办得太成了,该消亡的不该消亡的都一并不见了踪影,连带着自己也蒙受损失,还不知要如何唤醒征天。“只尚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镜冢中原本那一位,也跟着身死道消了。”
裴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将离的事情和盘托出,这其中的谜团是那样多,至于他自己都尚未明白,本还指望着征天同他讲讲这纠葛不堪的秘辛,然而征天此刻是不能再答话了,他只好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去补完那个故事,因为得来的结果太诡异,对人讲出来只会像是痴人说梦。
故而他暗暗下定决心,荆素商不问,他便不会说。
可荆素商却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你知道镜冢之中原本是什么人?可我却是不知。”
裴忱叹了口气。
幸好他本也想好了说辞,是不那么骇人听闻的一段,但听着依旧匪夷所思,故而荆素商会不会信也全看她自己。
“也是进去之后才知道的,上古神魔之间征伐不休,神族有神皇,神皇身边自然也有神后,镜冢之中似乎便是神后,因发现此地有远古恶念的存在,才选了此地设下封印沉睡于此,却不想为恶念所趁,才有了后头许多故事。”
裴忱神色诚恳,也由不得荆素商不信,荆素商听见神后这样的名头,眉峰一跳。
隐夜纪之前的历史,是一团扑朔迷离的雾。人们从那魔族的文字里只能解读出神魔征战的故事,可神魔的名字像是被刻意抹去了,神治的时代戛然而止,没人知道魔族为什么能开辟隐夜纪,甚至隐夜纪是如何结束的也是一个迷,人皇横空出世,他从哪里来,为何会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后世也一概不得而知。
所以司马氏做人皇本纪时,也不敢妄加揣测,只好说是上天见魔族不仁,才叫人皇降世。可若是那样的话,代表着正义仁爱的神为何会被魔所推翻?隐夜纪最后留下的文字是预言那样简短有力的句子,但世间少有人知,因为知道的人愈多,恐慌便会愈盛。
那便是不知何时起悄然出现在背弃者口中的四个字。
魔渡众生。
“神后,神族果真也是有着统领的,隐夜纪之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能叫魔族趁虚而入。”荆素商神情凝肃,她虽也有万般不解,却转念想到那并不是此刻最急迫的问题,于是将要出口的讨论便成了另一个问句。
“这么说来,镜冢内的异变是因为镜冢之主随着幕后黑手一并陨落了?那此后镜冢会如何?”
荆素商问到这里,身子微微前倾,显得有些急迫。
她问的其实不是镜冢会如何,而是镜花楼会如何。
说来也有些可笑,自家的前途如何,却要去问一个外人。荆素商想到镜冢初现异动的时候知卿说裴忱像极了天煞孤星,当初并不赞同,而今却也生出一丝那样的感慨。
裴忱知道自己的答话也不过是推测,那个幻影并没有说今后镜冢会怎样,但既然已经说了那力量失去了来源必会缓缓消散,随后镜冢会如何便也不言而喻。镜花楼这片空间,本就是依托镜冢而生的,若是镜冢溃散,想必镜花楼也不得不另迁一地。
纵然是游渡远那样的人也不敢贸贸然说出迁徙宗门的话来,荆素商的性子看着比游渡远更为优柔,定也下不了那样的决断。
裴忱不知自己说出这话会怎样,可他只能说实话。
“神后已然消亡,她的力量会渐渐溃散,只怕终有一日不能支撑镜冢。”
后面半句话被他咽下去没有说,但谁都能明白个中厉害。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等镜冢支持不住那日,便也是镜花楼不得另起炉灶之日。
荆素商一时没有说话。
裴忱在这一片寂静中觉如有芒刺在背,他相信荆素商不会伤他,然而也很怕这坏消息叫他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幸而荆素商最后只是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一宗之主听见这样的消息,总归是不能欢欣鼓舞的。
“被毁灭总比被篡夺要好得多,你对镜花楼是有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