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忙道不敢,这恩他不敢承,承了大概不会被感激,反倒会被旁人记恨,譬如看此刻知卿的神情,便能知道一二。
但他也知道这是个好机会,去问些自己还来不及探知的消息。
裴忱在等问出这句话的机会,好在这机会也不是很难等,因为他战绩实在是太过于辉煌,镜花楼大抵是没有人愿意将他留下来,果然,裴忱听见荆素商略带迟疑他今后如何打算。
他便也就势把话说了出来。
“晚辈在镜冢中受了些损伤,须得去寻大煞之地,但也仅知道个名头,至于何处去寻是毫无头绪,不知仙子是否有些线索?”
荆素商闻言皱眉。
“以你现如今的修为去那些大煞之地,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她话说得直白,裴忱却知这是实话,也证明荆素商不是单单想将自己送走了事,总还是有些负责的意味,故而反更为感激,他沉吟道:“如今不去,今后也总是要去的,晚辈曾从石峡经过,不知那里是否算得大煞之地——只不过那样的地方,便是名宿大能也要怕激怒了里头的残魂至于蚁多咬死象,故而也想知道是否还有更安全的去处。”
知卿露出恍然大悟的颜色。“原来你当年在人关时,便已经从鬼关逃出生天来了——倒是很厉害得很,怎地当年你能出来,而今却没了信心?”
裴忱想起当年卓琳琅对知卿说的话,忍不住一笑。
知卿果真是一个不大会说话的人,故而风度翩翩却总要孤芳自赏,他这么说话,总觉得是想要把自己留在此地一样。然而知卿其实也不用巧舌如簧,拿实力来说话是更方便的一件事。
知卿有些狐疑地看着裴忱,裴忱忙一低头,他不知道知卿的眼睛能看到多近的过去,若只刹那之间,那这双眼睛自然也可以当做他心通来用,只不知知卿若是知道了自己如何编排于他,是会作何反应。
“当时不过侥幸,再来一次,也不知有没有那样的运气。”
荆素商站起来走到裴忱的身边,她的目光落在罗生剑上,裴忱的第一反应便是要罗生剑略收一收,他不知道这剑在镜冢里淬炼之后会不会带上镜冢的气息,也不想叫荆素商触目而有所感怀。
“你是为了这剑?”
裴忱只好道:“是为剑灵。”
荆素商露出恍然神色。“是了,这样一把好剑是该有剑灵的。”
她望着裴忱,忽然笑了起来。
裴忱一头雾水,不知荆素商为何要笑。
“其实你问错了人,若论道对着世间各处的了解,我大抵是各宗各派里对此最一窍不通的那个,镜花楼僻处一地,裴氏不知道而我们知道的事情,少之又少。”
“这样危险的消息,晚辈当年还不够格去看。”裴忱苦笑。“少年人总是气盛,看了那样的东西,少不得便要想着依仗自身之强,前去看上一看,是以索性便断了这可能,故而晚辈并未阅尽藏书楼之书,也不知今生会不会有那样的机会。”
他的神色微微有些黯然,在那个瞬间,他想到了自己曾对游渡远有过那样郑重的承诺,那时候他是想过的,游渡远这样的大恩是对他也是对裴氏,其实当得起一座藏书楼,毕竟是死物。可是现下世上已经没有游渡远这个人,他的承诺便也成了一纸空文,也许有一天游云宗还是要毁灭,只与他已经没什么关系。
荆素商不知裴忱这一刻心头转过的千头万绪,只当是他因未曾得了答案而有些郁郁。转念一想,裴忱毕竟解了镜花楼的危困,她一个人要进镜冢深处都还有些困难,若不是有裴忱在,只怕真能叫此地被改天换日,沦为人间地狱。只要一想到那两个女子是怎样可怖的一个下场,她便忍不住想,若镜花楼真落到那地步,自己又当如何。
大煞之地固然是有机遇在,譬如说那石峡对驱策鬼魂的修者而言便是天大的机遇,要是有能力从里头收服残魂还能全身而退,一跃便可跻身大能之列,但危险也是不容小觑,故而各大门派总都知道些那样的地方,但都不肯对外人言,为的就是从中为自己谋些好处。
“我知道的不够多。不过倒有两个地方可以供你查探。一个是北凝渊,饮冰族旧时禁地,然而里面情形如何我也不得而知,只知以饮冰族当年强横亦要对那地方有所忌惮,定是十分危险。而另一处,则是掌握在昆仑手中,昆仑一贯神秘,更多的我也不知,只怕要去昆仑才能得知一二。”
这对裴忱已然是够了,北凝渊太远,饮冰族之强,裴忱虽未正面体会过,却也能从征天的形容能管窥几分,连饮冰族都要觉着凶险的地方,想必于他而言更是十死无生之地,昆仑却是他无论如何都要去的,两相比较之下该选择哪一个自然不言而喻。
他躬身道谢,然而却觉有些不对,旋即愕然道:“仙子也知饮冰族?”
荆素商这才意识到自己提及了这样一个于常人而言显着有些陌生的字眼,但裴忱却像是对此十分熟稔,她想了一想,释然笑道:“裴氏所藏果然广博,竟也知道这样冷僻的一族。是了,他们自诩天之民,世代都想回到神族的住所去,不与外界通信,记载自然稀少,我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才知道的。”
裴忱想,只怕不是机缘巧合。但他方才说的那一句,已然是震惊之下未及细想脱口而出的一句,本是不该说出来的,自然也不应当再问,只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想到玉生烟这名字,或许那姓氏的确是一种巧合,因为那与明珠泪是同出一句诗词之中的。
只那都不是他此刻该探查的事情。
裴忱正要提出告辞之时,荆素商却是欲言又止,片刻才道:“眼下其实还有一件事。”
“仙子请讲。”
“镜冢之中,本也有些地方是可为人所用的,故而在外围还有些长老于其中修炼,异变发生之后,外界再无法沟通镜冢之内,便是有琉璃玉也是一样。”荆素商提及此事,眉头紧锁。“难道真要等到镜冢自然溃散,才能将人救出来?”
裴忱本想说自己也无能为力,可听见琉璃玉三字,心下微微一动。
“仙子之前交予晚辈的,便是那琉璃玉?”
“是,那玉难得,我能察觉你身上的气息,那一块破溃之后,楼中而今也不过两块,本是可以强行沟通内外天地的,但现下却是不成了。”
裴忱又问:“这玉是如何得来的?”
“是镜冢自然生出的,并非人为。”荆素商叹道,她说得详尽,倒像是真为此事所困,不得已向裴忱求援。
“寻常令牌之中的气息会随时间而渐渐消散,甚至也有可能为外物所侵,将令牌废去。但这琉璃玉中的气息,却像是不可为外物所撼一样,事已至此倒不怕你多心,我将这玉给你,自是有我的私心在,是要借此玉窥探镜冢之内,也有利用你涉险的意思,然你进入之后,很快便成一团迷雾,同以往大不相同。”
裴忱想了一想,答得十分审慎。
“晚辈或可一试。”
他也不去寻个什么地方,只在原地趺坐。
从那湖底出来之后,他便知道自己能存活下来,与那玉简是有脱不开的干系,玉简是已经碎了,可它的影响却像是还在,若是能寻到什么,没准便可再看一眼镜冢之内,若是寻不到,那便是无计可施了。
裴忱运功,渐渐便见着自己骨骼之上有微微琉璃色泽泛出,带着些诡异的绮丽,也像是坚不可摧的模样。丹田之内倒是没什么异状,然而识海之中却有一线蠕蠕白光,裴忱从镜冢出来后还未审视过自己,猛地一看倒也一惊。
他去窥探那一线白光,外头却显示出了一点异状。
荆素商看见裴忱眉心浮现出一个浅淡的白色刻印,察觉到刻印之上正是镜冢最本源的气息,不由得叹息一声。
或许交好这个不起眼的裴家遗孤,是一件很明智的事情。
裴忱的灵识触碰到那一线白光,耳畔便忽然又响起了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少年人,你似乎有些问题想要问。”
“是,镜冢之内还有人在,不知怎样能救?”裴忱没有问将离此刻为何在他的识海之中,将离何许人也,即便是只剩下一丝残影,想要对自己不利也是易如反掌,他问与不问都无济于事,于是便转而问最要紧的一件事。
“镜冢外围的封锁要解开,也不过是这一两月之事,顺其自然便可。”
“那么,镜冢究竟还能存世多久?”
将离低笑了一声,像是十分感慨,只语气还是淡淡的,这样一个经历过沧海桑田的神,生与死都不能令其动容,那其实便也不剩下什么了。
“年轻人,你这是在问我最后的归期,不过告诉你也无妨。留下的时日确实不多,以凡人历法计数,不过十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