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甫一出口,顾忘川的面色便有些僵。他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别开了目光,不去看付长安那乱转的眼珠子跟从匪夷所思逐渐过渡到心照不宣的表情。
“这要是传回去,那些个女弟子的心得碎成一地。”付长安耸肩。“怎么看那都是个小丫头,没想到你喜欢的是......”
剩下的话,叫顾忘川砸过来的茶杯给逼回去了。
“得了,那小子也快回来了,我不与他见面,要是叫他认出来,场面很难收拾。”付长安站起身来,顺手把茶杯扔还给顾忘川。
“等一等。”顾忘川忽然道。
“怎么?”
“你当年是为什么没能把他带回去?”顾忘川很谨慎地选择着词句,他觉出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有一桩很要命的事情就要被证实了——
外头传来敲门的声音,付长安咽下自己的回话,把门给打开了。顾忘川坐在那里,神色八风不动然而心下十分懊丧,好在也没忘了把屋里的结界给撤下去。
“是不是打扰了你们?”裴忱走进来,忍不住又看了付长安一眼。付长安看似随意地往他身后张望了一番,没与裴忱对上眼神。
“只是说几句闲话,他还要赶路。”顾忘川淡淡回道。“师父那里如何了?”
“已经不打紧了。”裴忱坐下来,很忧愁地看着自己刚才掐算出结果的那只手,他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处,然而难免有些哭笑不得,想把这事归咎于自己的手气太好。
付长安走的时候还很贴心地把门关上了。顾忘川没来得及叮嘱他尽早回洛邑去,不过想来付长安也有分寸,洛邑的布置都是他亲力亲为,要是真毁了,最懊丧的人该是他才对。
“怎么?看你这神色,好像不是不打紧的样子。”
顾忘川一贯寡言少语,问这么一句属实在裴忱意料之外,但毕竟早晚也要给顾忘川知道,他也就没隐瞒什么。
“少宗主恐怕在百越,此行危险,还不知师父要怎么安顿我们。”
“虽然还未回宗门,好歹也是游云弟子,哪里有在后头躲懒的道理。”顾忘川答得冠冕堂皇。“百越虽有些诡异之处,但就算是龙潭虎穴,也总不会是个十死无生。”
裴忱自知是一定要跟去的,方小七多半也不会任徐秋生一个人走,想来顾忘川还指着方小七治病,便也没提出什么异议,他本就是随口与顾忘川提起此事,没有要劝他明哲保身的意思,二人毕竟还算不得十分熟稔。
徐秋生果然是带着他们一同往百越去了,走之前倒是三令五申几人务必要小心谨慎,不要在百越露了身份,然而本就没有什么本事可往外露,方小七不过也是开了九窍,在那等地方出手,简直就是找死。
为能叫几人自保,徐秋生提前传了功法下来。本是要回到宗门去在祖师牌位前头正式拜过才能修习,只现下情况特殊,总不能还叫几人凭借那最粗浅的功法耽误修行,只这样一来,游云意显然与他们无缘,好在谁也不曾想得那功法,便都选了同徐秋生一样的浮云诀来修习。
于裴忱而言,这自然是精妙无匹的功法,裴氏在开九处窍穴时,是全凭一股真力自然运转,花得是水满则溢的水磨工夫,是以裴忱昔日那进境的速度,是更让人称奇。
但对明珠泪跟顾忘川而言,这便是一桩负累了,时时模拟出另一套真力循行的路线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尤其是顾忘川还时时要被方小七以真力感知体内状况,不免纷纷觉着此事要速战速决,若拖得太久,只怕都有些吃不消。
这一回徐秋生赶路心切,且目的地也不同于上一回特殊,便径直带着几人日夜兼程地行路,缩地成寸的术法用在所有人身上对徐秋生而言也是不小的负累,索性一人发了一张神行符,用方小七的话说便是“此符贴在背后,就跟有鬼在后头追着似的,是停都停不下来。”
徐秋生听了这话,第一个给她贴上了,教她头一个去尝试被鬼追的滋味。
征天也难得对这符咒评价了一句,说:“画得有点意思,不过也是上古流传下来到现在残缺不全的玩意,若是原版的话,一日千里也不在话下。”
裴忱惯常只用一句话就能将征天气得跳脚。
“东西虽好,却也不值得我拿命去换,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然而行至百越与晋国交接处的时候,那神行符却又一张张的自行脱落下来,面对着他们诧异的眼神,徐秋生也只是说百越诸多古怪,不便如此引人注目,何况当初只推断出人在百越,具体在哪一处还不知晓。
对于这一点,裴忱也觉得无可奈何。要找一个不知失踪了几十年的人,还没有半点线索在,莫说他只是个未得了完整传承的裴氏传人,就算是仙人来了,也要对这境况头疼一番。幸而徐秋生知道其中难处,也没指望一到百越的地界就把人给找出来,只说游渡远酷爱名山大川与各地奇异风俗,只要往这些地方去寻便可。
只问题就在对于中原人而言,百越处处特异步步风景,这话便与没说也相差无几。
裴忱倒是还算把这事情放在心上,时时尝试占卜出下落来,可惜从进了百越地界,便觉自己的卜算被外力扰动得相当厉害,时常得不出一个明确的结果来,而以现下这点微薄的浮云诀真力来运行裴氏术法,也觉处处掣肘,不够圆融,就像是强行把两种毫不相干的东西给杂糅在一起,处处都是别扭。
但不知是个什么原因,就在这份别扭之中,真力倒是运行得十分欢快,挥霍一空后便自动自觉地吸收天地之力,如此周而复始,进境倒是不慢,短短几日的工夫,裴忱便觉得自己的真力又有朝着下一个窍穴蠢蠢欲动的趋势,裴氏上下都没出过他这样的先例,徐秋生又没修习过裴氏的术法,也无从给个解释,左右不是什么坏事,只好任其发展。
南疆酷热,虽近仲秋,却还是暑热难当,方小七由此为顾忘川疗伤疗得极勤快,个中原因是显而易见,顾忘川寒毒未清,通体生寒——明珠泪总由此想起多年前顾忘川的伤势还没显出致命之处时,付长安总追在他后头念一句“冰肌玉骨清无汗”的情景。
从前顾忘川总是很讨厌旁人拿这一点说事,这回却没显出排斥方小七作为的意思,就算是为了疗伤,这也显得有些不同寻常,明珠泪起初觉着讶异,然而过了几日自己也想通了,只看顾忘川的眼神便多了些很促狭的笑意。
又一次得了个无果的下场,裴忱不由得有些烦躁。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百越人,他不大敢说话,只好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思索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不是真力的问题,裴氏固然将种种卜算之术做了契合自身的改进,但那终归还是那么个东西,用何种真力催动都不会出现问题,最多只是个顺手与否的事情。
也不是卜算对象的问题。游渡远不可能走到炼虚合道的那一步,多少年都再无那样的记载,合道即成仙,若是那样容易,也称不上仙路飘渺——
裴忱的手指忽然一停。
单调的声音听得久了都会变成背景音,他这么一停下来,众人都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徐秋生看他那忽白忽红的脸色,险些以为是他积郁之下真力流转除了岔子,要出手探查的时候,却又觉得裴忱不至于此,修为尽失尚且能从头来过,不会因为寻不到一个——这么说倒是不大恰当,但眼下这又是事实——与自己没太大关系的人而颓丧至此,至于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他见裴忱抬起头来,似要说些什么,想来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当下也顾不得暴露与否,挥手布下了隔音结界。
“怎么?”
“如此频繁的卜问不出结果,只能是被干扰了。”裴忱面色凝重。“当初我能得到方位,证明少宗主同我并不一样,现下最可能的,是少宗主与某个合道之境以上的大能产生了纠缠,在百越之中如今并无这样的人物,但在百越传说之中一直活跃至今的,倒是有那么一位人物。”
“月神。”徐秋生觉得自己的胡子要在短暂的几天之内被揪个精光,他看着自己手里的又几根胡子,但一时间连个苦笑都挤不出来,他被游渡远那说不上英勇大无畏还是冒傻气的举动惊在当地,半晌没能说出下半截话,还是裴忱给他接上了。
“您也说过少宗主是有上古任侠之风的,只怕他而今来百越不仅仅是为了游览风景,虽不知为何偏偏是今次,但似乎的确是冲着灵月阁的祭月大典去的。”
徐秋生以手抚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我也少不得要为少宗主赴一次虎穴了。”
裴忱忽然站了起来,当着徐秋生惊讶的目光郑重其事道:
“弟子愿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