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睁开眼睛的时候,又是一片很亮的天光,晃得他有些眼晕,于是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一时间没弄清楚自己是身在何方,只感觉身下悠悠在晃,也说不上颠簸。
他这么一睁眼,已经叫人给发现了。只听方小七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过来,听起来已经恢复了正常,不再像前几日那般。
看来那人的确是死了,故而方小七觉着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巨石。裴忱这样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因为懒得睁眼,他还是没有去看自己的四面都是些什么。
他也是有理由笑的,毕竟那一剑就做了惊天动地一件大事,虽然眼下世人还不知道后头藏着些什么缘由,可他们早晚会知道,又或者一直没人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至于眼下,他们肯定都知道那观星台一夜之间倾塌,大抵还在猜测是什么人做的。
“既然醒了就别躺在那装死,这儿还忙着呢。”方小七又说。
裴忱这才翻身坐起,发现他是在一条小船上,船上只有他们四个人,不过摇桨对他们来说倒也不算是一件难事,故而没有船夫也不叫人奇怪。
“怎么改坐船了?”
“多少都受了些伤,我嫌旁的方式颠簸,干脆用船来载。反正顺着洛水一直向下,离宗门也很近。”方小七的袖子卷得很高,露出一截玉白的手臂来,裴忱只看了一眼就默默垂下眼去。
“要回宗门去了么?”他问道。
“不回去,还能去哪里?”方小七的声音是一派轻松。“不要怕回去领罚的事情,毕竟眼下我才是长老,一切自然有我。”
顾忘川听见这话,摇桨的手顿了一顿。他与明珠泪对望了一眼,神色都带一点凝重。
明珠泪想,自己恰恰忘了最要紧的一件事。把观星台下的残魂重新镇压下去当然是一件好事,可要方小七以为付长安已经死了要径直回游云宗去,事情就麻烦了起来。他们还是要带裴忱回九幽去的,见识了那一剑之后更是不敢强行出手。
游云宗他们是不能去的。徐秋生看不端倪来,不代表旁人看不出端倪。游云宗里还有那样多隐世不出的长老,总有精擅此道的。
却不想裴忱忽然说道:“我还不能回宗门去。”
方小七把眉毛一竖。“怎么,你还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一趟帝都。”裴忱轻声说。“我得去见见我爹,跟他说,观星台叫我给毁了,可是我不大后悔。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国师死了,我要看看皇帝老儿要怎么收场。”
一时满船的寂静,只有船桨击水的声音在响,一声声的没有休止。
顾忘川在船尾,正是一个方小七看不见的位置。他看着落在自己肩头那只蝴蝶,微微蹙眉。
他垂下头来,叫那蝴蝶贴在了眉心,便听付长安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了起来。
“师父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那东西要比我们想的都厉害,我要回去告诉师父不能再打这主意了,我可不想亲手把这乱世开启。”
顾忘川默默听罢,神色稍霁,他犹豫片刻,伸出手将那蝴蝶化成的一摊粉末接在了掌心。
虽然不知道付长安究竟是怎么了,然而眼下能帮上忙的也只有他,只要方小七知道他还活着,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叫他觉得有些迷茫的是,他不清楚自己的犹豫是否只因这一个原因。
顾忘川立在船篷边,去看方小七。
她笑得很开心,但等她见着付长安的时候,这笑容就会立时消失了。
明珠泪从船舷另一侧走了过来,她瞄到了顾长安掌心的东西,眉头一挑。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她无奈道。“只是不能叫他走远了,到时候便不大好办。”
顾忘川沉默片刻,长叹一声。
“我知道的。”
凡师父要做的事情,他都一定会办到,无论是什么样的事。
裴忱听见了几声很婉转的鸟鸣,他觉得有些奇怪,这时节鸟禽已不常出现,不知是哪里传来的鸟叫。他扶着船桨四下环视了一周,只看见两只麻雀飞了过去,那又不像是麻雀的叫声——
还没等他想明白,船身忽然颠簸了一下,像是有什么重物砸了上来,裴忱迅速地扭头来看,几乎觉得自己扭了脖子。
他看见黑衣男子站在船篷上,脸上还挂着很从容的笑容。他对着脸色骤变的方小七笑眯眯打了个招呼。
“小丫头,我还没那么容易死。”
还没等这话说完,方小七的船桨已经到了,她应该是气疯了,也不顾还在行船当中,也像是忘了自己会些什么,只先操起船桨劈头盖脸的扔了过去,虽然只是木质的船桨,但那势大力沉的一下若是挨上了也必然不会好受。
付长安侧身闪过了这一击,下一刻已经站在了河岸边。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方小七道:“我很好奇,你是否还有胆量追上来。”
“上天入地,我都要杀你。”方小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闪身朝着付长安立足之处电射而去,那本就摇摇晃晃的船经了这么一下是彻底翻了,好在几个人都及时地跳了出来,无法,也只好跟在方小七后头。
不过真心想杀付长安的,除了方小七以外自然只有一个裴忱。
付长安也不知是修的什么身法,总归诡异非常,只看得见他人在何处,却是连衣角也碰不到他。
“我自然是要回九幽复命的,你若是想杀我,便想一想如何闯到九幽去。”付长安的语气像是在劝诱,又像是在嘲讽。
“你不必激将。莫说一个九幽,幽冥千丈,你去得,我便去得。”方小七的长剑上闪烁着冷芒,她脸上的表情也像是剑锋一样冷漠而锋锐。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顾忘川还是鬼使神地走了神,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引来明珠泪一瞥。
明珠泪其实是有些惊讶的。
她本以为顾忘川只是师父手下一口很好用的刀,无论师父要做什么,都会拖着病体拼了命地去做,再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到了顾忘川手里也得变为可能。
一柄刀是会有感情的吗?
裴忱也拔了剑,不过如今他的剑,并不像上一回那样有用。
征天与那一缕残魂之间也算在瞬间斗了个两败俱伤,因为裴忱还是太弱,征天所涌出来的力量,是眼下裴忱所能承受的极限,短时间内也绝不能再来上那么一剑,那会叫裴忱的脏腑再次崩溃。
说得好像裴忱的脏腑有多么不堪一击一样,然而事实却是征天的力量太过强大狂暴,等闲无法驾驭。
“我总觉得,你是想叫我们去九幽的。”裴忱冷笑。“你这一次又想要做什么?你们的帝君想要我的命,你要带着我去邀功是么?”
付长安打量了裴忱一下。
“裴家小子,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裴忱说的是实话,不过他是不会承认的。
“如果你们不随我来,我自然乐得轻松,我只是想看看你们会有什么反应,这一向都是很有趣的。”付长安低声笑道。“所以,跟与不跟是看你们,与我并无关系。”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连绵的剑芒。
方小七的剑舞成了一团光,而裴忱的剑,也总能恰到好处地封住付长安的退路,叫付长安不得不去正面迎敌。
在这当口,明珠泪略带疑惑地道:“他似乎很熟悉这身法。”
“眼力是够了,只是速度还太慢。”顾忘川很笃定的道。“眼下他只是想陪我们玩玩,若是真要走,我们依旧拦不住。”
顾忘川是世上最了解付长安的人之一,虽然在洛邑他发觉自己已经有些看不透付长安,然而付长安的本事是几斤几两,他还是很清楚的。
果然,付长安叫方小七使完了一套剑招之后,哈哈一笑。“你的本事要想杀我,其实还差点意思。”
说着,裴忱只觉眼前一花,就像方才一样,自己又捕捉不到付长安的身影了,只见他在不远处缓缓落地,嘲弄地看了几人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方小七忽然从乾坤袋里掏出了那个铁疙瘩,她咬着唇,倒转剑刃在自己眉心一刺,一缕眉心血落在那看着平平无奇的物件上,忽然就放出湛湛光芒来。
顾忘川本能地觉得情势不大好,他被这刺眼的光芒逼得闭目一瞬,只听方小七厉喝道:“何神不伏,何鬼不惊,顺吾者生,逆吾者倾!”
眼见那符文光芒更胜,影影绰绰映出了付长安的影子来。
“落!”方小七又是大喝一声,将之祭起。
就在那光芒要全然将付长安笼罩之时,付长安袖中忽然飞出一把三寸长的铜剑来,这剑一出,付长安的速度再次暴涨,只几息之间便消失在了树丛之中。
而那小剑留在原地,将刚才罩向付长安的光芒全数返还了回来,方小七忙将手中的东西一收,看着已经是来不及了,便要被那光芒当头照下。
她的手臂又被人重重一拉,顾忘川拽着她斜退了几步,那束光冲着几人身后的空当直飞了过去,一只路过的兔子便遭了劫,只见光芒一闪,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兔子便已僵死在了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