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见他默然不语,倒像是更来了精神。她一手扯了裴忱朝后头行去,洞内昏暗,有的地方又太过低矮。凌青身量娇小自然不惧,只苦了裴忱踉踉跄跄跟在后头,时不时便得弯腰低头以免把洞顶撞出好歹来,尤其不愿与那些个蝙蝠再起什么冲突。
别看凌青这一双腿绝算不上长,那迈起步子来倒是不慢。裴忱跟在她身后一阵寄走,眼前终于霍然一亮。
可也仅仅止于这一亮。
裴忱本以为石洞之后会有一方洞天,守阵人虽实际上不过是昆仑的犯人,可名义上总也是为了看守大阵而牺牲了自由的,昆仑面子上该做到的总是要做,却不想这一层面子的确是没有。
那石洞之后什么都没有,连个茅草屋也不曾有。
不过是方寸天光罢了。
真是方寸之间。
从石洞出来,走不过五步,面前便又是一片绝壁,凌青站在一片天光下扭头看他,笑意有种与她那张脸不大相符的沧桑。
“看见了么?我们所拥有的天光,不过薄薄的两片罢了——这才是真正的守阵人。”
裴忱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早晚有看腻的一天”。
若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太容易看腻了,这五步的天光,便是守阵人能看着的一切,修者漫长一生,该是有多么无助无望?
他不由得也苦笑起来。
“原来如此,我说掌门不会那么好心。”
凌青冷笑道:“好心?好心他便做不得这个掌门!”
她话里话外总对凌率有说不出的怨怼,也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裴忱也无意与这些前尘旧事纠缠,左不过是争权夺利之下成王败寇,他如今对昆仑掌门这四个字天然地便没有好感,心想若是凌青真做了掌门也说不得是什么模样,眼下提同情未免太早。
他上前一步去,仔仔细细端详那一面石壁。
鬼使神差般的,裴忱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上面。
石壁看着不过是寻常石壁,一面粗糙的、灰白之中偶夹在一点赤红的、至于不肯生出些树木来的贫瘠石壁。
可裴忱把手放上去的一瞬间却霍然全身一震。
他感觉到石壁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掌下蠢蠢欲动,恍惚还能听见些愤怒的嘶吼。
是谁?是魔主?可是不像,魔主便是成了一片残魂,也不会做那样自降身份的事情。
祂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破阵,却不会叫随便一个来探知阵法的人都听见些无意义的咆哮与嘶吼。
因为那本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凌青忽而道:“你感觉到了?”
她的声音忽然便降低了许多,于是裴忱的声音也跟着放轻了许多,依旧有压抑不住的悚然。
“那是什么?”
“是不甘。”凌青微微笑了起来。“断人轮回乃是逆天而行,于是那些十恶不赦之人也有不甘,可这之中还有一个只有不幸做了守阵人才能知道的秘密,守阵人的灵魂也不能逃脱这囚魂阵,他们是牺牲者,或者是得了缓刑的犯人。”
裴忱只觉得心头发冷,凌青像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一字一顿道:“所以,也有守阵人的不甘。”
她像是太久不曾同人说话了,这地方的确也从来不会有什么人出现,不然凌青所说的那个秘密只怕不会被保护的这样好。不过被送来做守阵人的,都是些不好即刻处死却又在昆仑犯下外人看来不可饶恕之罪的,他们说的话也不会有人信。
所以现下有了一个裴忱,凌青便打开了话匣子。
“守阵人其实不常有,世上哪有那么多倒霉的人呢?我来的时候,上一个已经老得快要死了,也不知道是师叔祖还是什么,他也不肯说他的名字,只是他死的时候我亲眼见着他的魂灵飘进那石壁里去了,现下我们两个倒是经常会聊几句,我怕他也被消磨得什么都不记得,可是现下他渐渐也不再应答我了。”
凌青的手也扶在石壁上,天光里她像是一张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纸单薄而苍白,裴忱知道她是同凌率一般的年纪不会在此刻便忽而倒地死去,可不免又有些担心。
“来了这里,便是孤独到死的结局。”凌青微微笑起来。“我不知道凌率是忘了我还是觉得我不足为虑,虽然这么说你大抵不会高兴,可是我很高兴能有个人来陪我。”
裴忱张了张嘴,想说她一定不会被幽禁致死,可又觉得很不合适。
他最后只是问道:“怎么,你能同里面的魂灵沟通?”
“前提是他们得能同我说点什么。囚魂阵多少年不开一次,里面又不是将养人灵魂的地方。”凌青淡淡道。“里面大多数都是些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残魂了,有的是曾经名噪一方的恶人,也有的是如你我这样不走运的人,但现下么,都没什么分别。”
裴忱的脑海里忽然闯入了一个声音。
而征天在这一瞬忽而出现在他的身边,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石壁。
真是见鬼。
征天此前从不觉得自己会为这样的小事感到惊慌,可这一刻他真有些无措。
这面石壁之后便是囚魂阵,可上头的禁制竟然也不是双向的,便与裴忱当日入定时的石室十分不同,反叫里面的动静能传出来,昆仑修建这里时究竟是怎么想的?想让里面那些灵魂能出来望望风,同活着但也是囚犯的人一起骂娘?
“你不是常在这里同昆仑老头说话那一个。新来的?”
那个声音是直接在裴忱的识海之中出现的,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一段讯息,悄无声息,裴忱倒是没来由地觉得说这话的是个女子,而且年岁不大,所以话语中带着一丝俏皮的意味。
“是。”裴忱答道。
“昆仑倾轧倒是很厉害,你是我晓得的第三个守阵人了。”
裴忱忍不住嘲讽道:“若还是这位掌门继续下去,恐怕还会有更多人。”
石壁那头没了声音,裴忱觉得她是在笑。
他觉得有些奇怪,说是囚魂阵中都是些十恶不赦的人,现下倒是知道还有守阵人也会被无辜卷进去,可听这人的意思她并非是守阵人,又怎么都不像是个恶人——当然,人不可貌相,自然也不能凭着这几句话便断定出善恶来。
可他竟然真不大信任昆仑了。
这囚魂阵中真都是些恶人么?还是说不过世人以为的恶?
当年朱雀问他那一句话,他竟至今不能给出一个答案。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凌率是名门正派的掌门,昆仑隐隐是天下名门之首,可是每个守阵人都能跳起来诉说昆仑小人行径。顾忘川曾经也做下许多杀孽,如今却能叫北燕吏治清明天下太平。
正邪真有分别么?还是说世间本无所谓正邪,单看人当下一念是正是邪?
裴忱已经下意识地松了手,他这一松手,石壁那面的灵魂便不能再与他对话。
凌青瞧着裴忱的神情,笑道:“怎么,你也听见了?”
“像是个小姑娘。”裴忱下意识便答。
凌青了然地笑起来。“果然是她,除了老头儿,阵中似乎也只得这么一个清明的灵魂,时常与我说几句话解闷。”
“她是谁?”裴忱问道。
凌青摇头道:“她什么都不肯说,倒是把我的旧事套了许多去,你可不许向她打听。”
裴忱应了一声,他不想再对着这一面石壁发愣,只是要进洞的时候想起洞中那些没什么威胁却很麻烦的蝙蝠来,脚下便略一踌躇,转头问道:“青师叔,你为何要与那些蝙蝠同居?”
凌青似乎对青师叔这个称呼不怎么满意,只是一时间也找不出更好的叫法来给裴忱,她先是皱了皱鼻子以示不满,旋即又狡黠地冲裴忱一眨眼睛。
这把裴忱看得啼笑皆非,她虽不是真正的小姑娘,但被囿于这样一个形态之上,举止便也同真正的孩童有些相似。
“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总不会怕这些东西吧?”
裴忱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
“怕倒也谈不上,只是毕竟它们身上都带毒,觉得有些麻烦。”
凌青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倒也真是个妙人,雪蝠不过外间那一处洞室有,你不去那里便能避开。”
裴忱觉得自己莫名叫凌青给看轻了,当下回击道:“想来青师叔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将它们赶出去吧?”
却不想见到凌青认认真真一点头。
她这会又不像是个小孩子了。
裴忱也见过装在孩童躯壳里的成人灵魂,镜君便是如此。
可凌青同镜君又不一样,镜君是因为受伤才退回了孩童的形态,她是历经过一切的。
凌青却或许自始至终都只是这一副孩童模样,她没机会知道自己长大了是什么样的,若是囚魂阵不会被毁,她会直到成为那阵中一道浑浑噩噩魂灵的时候也还是这幅模样。
于是这张脸上出现成人才会有的神情,便更叫人觉得有些唏嘘。
“是,我不愿意。”她轻声道。“寂寞是会叫人发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