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正殿倒是气势恢宏,只望之黑沉沉一片总叫人觉着不寒而栗。
殿前石阶上分列两行黑衣人,裴忱能觉察到这些人都是活人,只沉默静止如塑像,风过时只有衣襟微微摆动。
明珠泪视若无睹。她自进到九幽那一天看见的便是这样情景,这些人站在此处不过显示着九幽的八面威风,可是这威风最后也不过是给自己人看的,还有什么外人能到这九幽腹地之中呢?
她是这其中最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那个人,便是洛尘寰都想不到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因为她这位师父和她太不相同,洛尘寰只会觉得这是一个愚蠢而荒谬的决定,他眼中这个毕竟得了几分真传的徒弟总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明珠泪踏上石阶一步。
两列黑衣人很整齐地动了起来,却不是为阻拦,不过齐齐躬身道:“少君。”
他们甚至也没有去拦裴忱,只任由裴忱跟在后头拾阶而上。
很难想象,裴忱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踏入了九幽腹地。看来有时候,弱者有弱者的便利。洛尘寰眼里他不过是蝼蚁,一只蝼蚁进入他的地盘,难道还需要特意提防不成?
殿门是大开的,不过因为阶梯陡峭,直到上了最后一阶方才看见殿内的情形。
同明珠泪记忆中并没什么分别,因为凡人不可以窥视神魔,魔尊的塑像不曾雕刻面目,被那张没有五官的脸自上而下地盯住时,人总是会升起一点敬畏之心。
裴忱余光看见一抹不属于这里的红色。
征天也正瞧着那尊塑像,他嘴角噙着一抹冷沉而感慨的笑意。
艳烈如火的红色轻若无物越过整个大殿,裴忱仰头看过去,只见征天落在塑像肩头。那塑像太巨大,故而征天的手抚上去的时候,那袍袖散落下来便像是塑像流出了一滴血泪。
“你也想不到,这些愚蠢的凡人最后还是让你未能如愿罢?”征天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很轻,满殿也再没有旁人能听见,唯有这尊面无表情的石像听了去,却也不可能给他什么回应。
大殿内空空荡荡,只有塑像下站着一个人。
洛尘寰此前一直站在这里,他对着这尊塑像的年头其实已经太久了,至于都觉得有些厌烦,然而今日他却站在这里看了一整天,似乎透过那张不曾雕刻的面容,他能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这许多年过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想不想见到那个人睁开眼睛,笑着叫他一声师兄。
但他必须叫她醒过来,这是他欠下的,也是她做下的局。
这个局的解法现在就在他的身后,他已经听见了裴忱的脚步声,裴家人的步伐听起来都是一个样子的,四平八稳不紧不慢,自以为窥得天机便能替天行道所带出来的自信,太叫人生厌。
裴忱看见洛尘寰回过头来,但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到塑像前头,直到与洛尘寰近在咫尺。
这算是裴忱与洛尘寰距离最近的一次,若是血溅五步,便是血都能飞到洛尘寰脸上去。
“本尊以为你不敢来。”洛尘寰沉沉道。
他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怒气,人的心思总是这样奇怪,若是裴忱今日不来,他会觉得很失望,觉得这个能救明月裳的人是懦夫。可是裴忱来了,且站在此地用简直可以称得上睥睨的神情与他对视,他便又觉得这个小子太过不自量力。
“有机会杀你,我当然要来。”
裴忱的剑出鞘半寸。
罗生剑离了征天也依旧是一把灵剑,此刻这把剑正发出微微的震颤,因为他察觉到了裴忱的杀意。
洛尘寰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显得有些诡异。
“你居然想杀本尊?”
“我来这里正是为了杀你。”
“凭你炼气境的实力,还是凭本尊这个不听话的徒弟?”
洛尘寰的袍袖无风自动,那是他真力外溢的表现,这一方天地如今为他所控,明珠泪站得远几步,但依旧察觉到了这熟悉无比又叫她十分忌惮的压力,她的剑也出鞘半寸,可她不知道自己今日是不是要挥剑。
裴忱也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那压力似乎是想叫他跪下去,不过他身侧是洛尘寰身前是魔尊像,此时此地他当然不能跪。
他微笑道:“我不会跪。你不值得我跪,这位魔尊也不值得。”
洛尘寰冷冷道:“本尊叫你跪,是为了叫你赎罪。”
裴忱亦是冷笑。
“我何罪之有?明月裳是因你而死,家父要杀的人是你,不是她。”
他每次都试图在洛尘寰面前揭露那个用于自欺欺人的骗局,当然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若是这有用的话,明珠泪早就把这件事给做了。
但他依旧要说,哪怕是见洛尘寰的神色难看一分也是值得的。
洛尘寰脸色阴沉,道:“牙尖嘴利。”
“你大可看看,有没有本事拔了我的牙去。”裴忱不以为意地一笑,他不知今日如何杀得洛尘寰去,以他的本事要杀洛尘寰,便要先叫他方寸大乱,只可惜并没那么容易。
明珠泪忽然上前了一步。
洛尘寰半转了头看向明珠泪。
“你若是也想叫她醒过来,便不该插手。”
明珠泪却摇了摇头。
她从进入大殿之后,目光便是微微游离的,像是在神游天外,然而却总实实在在盯着洛尘寰身后的某个点,她上前的这一瞬,裴忱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福至心灵。
他有了一个猜想,却不敢确定。
“其实,我早就知道。”明珠泪垂下眼来,不再看洛尘寰的身后。“曾经忘了,现在却也想起来了。我族仇恨,师尊伪善,我从来一一知道。我的道心,其实就是复仇,为我一族,也是为我。”
“所以今日,我是为得偿夙愿而来的。”
洛尘寰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归于平静。
“你想杀本尊?可你恐怕不知全貌——世人皆说魔教中人血债累累,因此本尊道心便是上兵伐谋不杀一人。当年除却本尊世上便只有月儿一个人晓得这道心,本尊是信她的,以为这天下有我便有她,魔尊身边有神后,本尊身边便可以有她。”洛尘寰缓缓道。
“可当她知道本尊要做什么之后,却并不能理解。她花了很长时间来劝阻,且还付诸于行动。这世间知道魔主底细的人并不多,可惜她那一族便是知道的,于是她要去北凝渊,只可惜未能成行,便被本尊发现。”
这旧事之中带着一点惨烈的血腥气,裴忱听着也不禁悚然。明珠泪更是怔怔,她的剑垂在身边,她却是重新抬起了眼,看着虚空中的那一点,面色惨白。
“本尊拦下了她送与北凝渊的信,设计了会仙峰之行。本尊想要她重伤,疗伤时用忘忧,自然神不知鬼不觉,消息是本尊传出去的,却不想算错了一环。”洛尘寰说到此处似乎深恨,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说话时也是牙根紧咬的模样。
“那些人来了,却是来杀本尊的。裴行知——裴行知!”
裴氏擅算,当然算得出罪魁祸首,洛尘寰放消息出去的时候只怕也没想到裴行知会得了消息,一起发生的便如此突然。
“会仙峰上,他们是冲着本尊来的,尤其是裴行知,出手便是大预言术,想要本尊魂飞魄散。月儿替我挡下了那一击,若她真的死了,恐怕本尊的道心会在那一刻崩溃……幸而她只是假死。只是从那一刻起,本尊的功力再无寸进,眼下只有她活过来,本尊才能真正迈出那一步。”洛尘寰微微笑起来。“本尊不会再想着杀她,因为世上不会再有人能与本尊抗衡。长安的谋划注定落空,他想迎魔主出世,可是魔主早就无法出世了!”
裴忱不信洛尘寰这话,他太小看魔主。
明珠泪却像是信了,她又上前一步,殿堂内忽然亮起湛湛光芒,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狂风,洛尘寰的袖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裴忱却从中清晰地分辨出一阵叫人牙酸的声响来,那是机括运转的声音,大殿中心缓缓升起了什么。
裴忱看见明珠泪不可置信的神情。
大殿中心升起的是一座冰棺,只一眼便叫人只道那其中沉睡的是什么人。
明月裳没有死,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是那么轻易能醒过来的。
“从当初裴家小子的心头血无用之后,本尊便知道要做什么了。”洛尘寰终于喜形于色。“只需换生即可,把裴家小子的命数换与月儿,大预言术自解。”
洛尘寰那把断刃指向裴忱的时候,裴忱倒是并未有多少惧怕之意。
他只是不解明珠泪的反应。
“果然是换生——果然是换生!师父,你打的好主意,却不知旁人愿不愿意!”明珠泪的笑意有些惨淡。“她不想活过来,不然也不会生魂强行离体多年,至于如此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