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一个徒弟,她央求我做什么,我总不能拂了她的意思。”
白夜成名比洛尘寰还要早些,此刻看来却不过是个弱冠之际的翩翩少年郎,至于同身上那件颜色过分浅淡些的衣裳也很相称。洛尘寰是满面愤怒,他脸上倒满是淡定自若的笑意。“咱们两个道不同不相为谋,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你何必如此愤怒呢?”
“你竟也出关了。”洛尘寰冷笑道。“也是,若非如此,你手下那些个缩头乌龟怎么会肯派人出来与九幽结怨?”
白夜浅笑道:“的确,如今天时有变,我也侥幸得了进境,虽一时还未到炼虚之境,却总还是有些希望的。”
他自然知道洛尘寰此刻道心已毁,轻飘飘一句话便激得洛尘寰双眼发红,常人看着暗自称奇,不知洛尘寰素日看着颇有城府今日缘何如此沉不住气,却不知洛尘寰这样的人一贯自信心机谋算,落空之时便比常人更觉难以接受。
裴忱猜测得不错,他传出来洛尘寰道心已毁的心思,九幽众人便都不再恋战。而洛尘寰既然已经声势浩大地追到了山门之前,旁人也更没有同他手底下喽啰纠缠的必要,先前在山道中同七星将军缠斗的几人早先行出来,朱雀一眼瞧见白夜,惊道:“圣主——”
白夜却不以为意地一摆手。“不必惊慌,是阿恂说算出些不对的地方,才请了我出来。”
洛尘寰自知自己此时不是白夜的对手,他二人向来旗鼓相当,往年他还常常暗自讥刺白夜,觉着白夜痴长了许多年岁却依旧不过同他比肩,但眼下他强用天魔解体气血逆行,想一举杀裴忱而不得,若再与白夜缠斗,待术法反噬到来时便也走不了了。
“你手下果然也有裴氏余孽。”洛尘寰冷冷道。“先前问你时,倒是百般推脱。”
“我晓得你想用阿恂的心头血去解裴行知的术,且不说阿恂肯不肯替自己灭族仇人办事,单你这样的野心便很危险,多年无所进境乃是天意。”白夜看着洛尘寰的眼神竟有几分怜悯。“当年你坐到九幽帝君这个位置上的时候,我便知道九幽将亡于你手。”
洛尘寰嗤笑一声。“怎么,那时候你怕还没收了裴氏的人做徒弟罢?眼下来说这种话,竟不觉得齿冷?”
“当年九幽与冥府分道扬镳时,将山门也承继了过去。可冥府向来都知道这山底下藏着什么,也知道打不得那东西的主意。”白夜摇头叹息,这一刻旁人才看出来,他是真心有所怜悯,因为洛尘寰在他眼中早就是一个败者。
“你恐怕有所不知,冥府从前也是有过裴家人的,当年便留了一则预言,说九幽的气数会被继任者的野心所耗尽,所以你四处搜寻大阵踪影又各处布置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今日败局。”
洛尘寰竟是笑了起来。
他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呢?不甘心就能倒转乾坤么?他竟是不知道自己这步步谋算,每一步都将自己往死局之中推进一分。早知如此,他当年是不是就该安分一些,做九幽的帝君便够?
但人心是永无餍足的,他得了九幽,便想天下逐鹿,世人浑噩,有才者领之又有何不可?
事到如今,又何处可逃?他逃入九幽,外面便有群敌环伺,更何况还有他的好徒弟在一旁等着,九幽早不是铁板一块,他遁入山中去,或许便在反噬之隙叫人摘了大好头颅去。
白夜看着洛尘寰,依旧满目的悲悯。他在世人眼中也不过邪魔外道,旁人听冥府众人唤一声圣主时都存了嘲讽之意,这一刻看着,他却是真像超凡入圣一般。
他伸出手来,对洛尘寰道:“冥府与九幽本就同源,若你肯降,我不会为难旁人。”
“降?”洛尘寰抬眼看着白夜,他眼底隐约有血光,叫人望之心悸。“本尊今日纵败,依旧是称帝称王之人,如何会降?”
白夜道:“那么,我也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折于你这样的宵小之手,倒不如真合了本尊徒弟的心思。”洛尘寰却摇头笑道。“既然你好心要送本尊一程,本尊便也给你看个热闹。”
但见洛尘寰身如燕返,落在最高峰处。
他身周一瞬间腾起深紫色的光芒,这不像是任何一种冥典中所记载的术法,白夜仰头看着,却也渐渐变了颜色,厉声对朱雀道:“你们即刻返回,不得有误。”
他面色比方才凝重许多,朱雀本想说少司命还在九幽不曾出来,话到嘴边却见白夜那神情除却不容置喙外还多了一分不安,便知接下来的事情恐怕是要脱出控制去了,忙去发号施令,叫冥府众人随她折返。
这联盟本就松散,如今见冥府的人马撤去,其余人便都有些意动,白夜看得分明,此刻也不去计较什么越俎代庖之事,单道:“诸位若是能做主,便也尽快离去,此地凶险,炼神之下不过枉送性命。”
苍枫晚看着那深紫色的光芒,脸色竟也十分凝重。他人前一贯显得狂悖,甚少有畏缩之时,眼下却毫不犹豫听了白夜的话,令灵月阁的众人速速离开。
哥舒亩同他并肩作战过一场,原本还有些看不上现如今也多了几分惺惺相惜,却见苍枫晚退得如此之急,忍不住出言讥讽道:“旁人便也罢了,我却不知连你也要做逃兵。”
苍枫晚冷冷望了他一眼。
“看在你身手不错的份儿上,我也提醒你一句,眼下还能走,若再不走便留下来等死罢。”
他见过这样的光芒。
在梦中见过。
梦中有不曾死去的止水,止水破开落月湖禁制而出的时候,梦境中的天空便被这样不祥的紫光所映照。
他终于知道,那不完全是一个梦,那更像是预言,或许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了,他不知那紫色的光芒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止水从落月湖归来会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落月湖的禁制有多么可怕,那样一个有进无出的禁制是为了封印什么样的东西,他也有所猜测。
这九幽之中,怕也是同样的东西。
哥舒亩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叫阿尔曼拦了下来。
阿尔曼深深地看了苍枫晚一眼。他曾经是这世上最了解苍枫晚的人,他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在雪山上又过了那许多年,他知道苍枫晚此刻不是虚言恫吓,虽不知是什么叫他如此惊恐,责任感却告诉阿尔曼,大光明宫这许多人不能无谓地牺牲。
在这个将要到来的大争之世里,每个人的力量都无比重要,明尊的子民也不该白白折损在外。
“你立即带人回去,不得有误。”阿尔曼冷冷道。“我留下来,不算坏了联盟。”
苍枫晚低笑一声,道:“我不会回来替你收尸。”
一时间联盟众人散了个干干净净,剩下这几个人,竟显出些孤影伶仃之感。
白夜身边一直戴着兜帽的影子终于动了动,白夜看了她一眼,颔首道:“你去罢。”
阿尔曼眼见那人是冲着裴忱去的,刚想有所阻拦,却又停住。
那不像是一个要伤害裴忱的姿态。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人的背影,觉得那更像是个女子。
或许是这小子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情债?阿尔曼脑中没来由地闪过这么一个荒谬的念头,他也不知为何如此严峻的形势之下,他还能有如此玩笑心思。
白夜却忽然看向他,问道:“你很担心裴忱的安危?”
“有些交情。”阿尔曼含混道。“白先生,我们之中最有希望拦住洛尘寰的人可是你。”
白夜摇了摇头。
“我没这个能力。但今日,或许会有人能帮我们。”
阿尔曼正摸不着头脑,却见九幽之内又窜出两个人影来,正是少司命与霄岸。
霄岸看一眼天上湛湛的紫光,神色也有些迷茫,再看四野无人,便更显得搞不清状况了。不过他转眼一看山头上正是洛尘寰,倒是很积极地要冲将上去。
白夜转瞬闪在霄岸身边,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小友稍安勿躁,此刻上前去只能是送死。”
霄岸狐疑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白夜。”
这名头自然足够响亮,霄岸虽满腹狐疑,却也勉强听从了白夜之言,其实他想要不听也有些困难,白夜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抓不是那么好挣脱的。
少司命一眼看见白夜,又看见裴忱身边之人,眼底倒是有一丝喜色。她匆匆向着白夜行了一礼,便冲着戴着兜帽那人去了。
白夜这次却没有拦,只是摇一摇头,似乎也很无可奈何。
那当然是云中君。
云中君落在裴忱身边,第一件事便是去探他的鼻息,总算还探出人还活着,看他那狼狈样子,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泪水落在裴忱的脸上,在血色之中冲出一条雪白的沟渠来。
她忽然听见一个少年人低笑了一声,辨不出是嘲讽还是旁的什么。
“太妙了,又是一个裴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