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定定地瞧着明月裳,准确地说来,是在瞧她身后的冰棺。
她的身形已经是一缕烟雾,所以后头的冰棺几乎一览无余。冰棺晶莹剔透,热血浇上去很快冻得凝实,像极了裴忱在北凝渊看见的那一幕。
明月裳低垂着眼,像是隔着那一层血冰看自己的脸,又像是在出神,总归她没有再看洛尘寰一眼,直到身影消散。
冰棺里女子的面容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带着一点释然笑意,却又迅速地灰败下去,逐渐呈现出一具尸体该有的样貌,再不复先前那宛如沉睡的情态。
裴忱是第一次见明月裳,且若真如洛尘寰所说,那么裴氏之祸其实由此而始。
然而她是什么都没有做错的,若真说是错了什么,也是一开始便错了,错在不该离开北凝渊,不该入了千山,不该把豺狼误认为良人。
裴忱就那样直愣愣地立在冰棺前头,任由背后空门大开。他这一刻几乎忘了自己深陷敌后,直到觉出洛尘寰炽盛的怒气。
他的声音起初还有些低哑。
“征天。”
再叫一声,却是带着凄厉与愤怒了,几乎变了调子,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征天!”
征天也罕见地不曾冷嘲热讽,他立在裴忱身后,裴忱看不见他此刻的情态,因而也不会觉得心悸。
洛尘寰看见的是一个凭空出现的红衣少年,少年身上燃着血色的烈焰,嘴角似乎永远带着一点轻慢的笑容。
这样的笑叫洛尘寰觉得有些熟悉。
“你的确有些本事。”征天缓缓道。“但也仅仅是有些罢了,若非你太自不量力,又偏偏招惹了我想帮的人,或许叫你成事也不算什么,毕竟想要毁灭这个世界的不是你。”
洛尘寰听不懂征天的话,他只很意外地发现自己有些恐惧,恐惧于眼前这个不知深浅的少年。
自从他登上九幽帝君的宝座之后,便已经很久不曾察觉到这样的恐惧。
又或者他并不是在惧怕征天,他只是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再无可能成就至尊,他的雄心壮志已经随着方才那一剑烟消云散,回想起这么多年的布局谋划,便如同黄粱一梦。
若早知有今天,值得么?
洛尘寰问自己,值得么?
这样自问的时候,他想起的是多年前的春日,立在花丛中的少女回眸粲然一笑,便把明媚的春光都比了下去。
“真好,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的花儿。”
这是明月裳见着他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
她最不喜欢冬天,因为见了太多年的冰天雪地,只觉冰雪乏味。
到头来却是在一座冰棺里躺了半生,最后终究未能回转。
所以她到最后都不肯再看他一眼。
洛尘寰忽然暴怒,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对谁发怒,或许是对裴忱,裴氏当年毁了他的谋划,可能是对明珠泪,她用自己的命毁了他的道心,就算是把一切都毁了。
但也没准是在怒自己。
裴忱第一次听见洛尘寰怒吼着出剑,这个永远一副胜券在握模样的左道至尊,在他面前似乎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意外打乱阵脚。
冰棺上倒映着血光,也映出征天的模样。此刻征天张开双手不知在吟唱些什么,那语言似曾相识,是自己收服无涯时听见那魔念所诵念过的,随着他的咒语,这座大殿不知为何震颤了起来,洛尘寰叫无形的力量挡在征天身前三尺处不得动弹。
洛尘寰的声音里出现了真切的恐惧。
“不,这不可能!你是什么人,为何能动用幽冥的力量!”
“在旁的地方,因着这小子太弱,我或许不能拿你怎么样。”征天冷冷笑起。“可这里曾经是魔族的领地,是魔主的宫殿,我才是这里的半个主人。”
裴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征天只不过是魔主极为微小的一部分,根本称不上是半个主人,他这样倒像是在虚言恫吓。
果然,下一瞬裴忱便听见征天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小子,你想自己走还是把那丫头带上都随你,可要快些,我唬不住他多久。”
裴忱不及多想,他的手握住明珠泪胸腹间那一柄剑的时候还有些发抖,但总算被紧迫感所驱使着一把便将之拔了出来。他横抱了明珠泪的身子向殿外飞掠而去,并听见身后轰然巨响,大殿的震颤终于休止。
是洛尘寰破了征天的术法。
征天双手再结印,要为裴忱争取些时间,洛尘寰却是势如疯虎一般冲了出来,此刻他身上再看不见什么淡然自若的气度,倒像是个纯粹的疯子。
这一瞬裴忱已经退出了大殿。
他用尽自己全身力气,那一嗓子怕是九幽上下都能听见。
“洛尘寰道心已毁,尔等谋划终将成空!”
洛尘寰的剑已经到了。
断刃没入裴忱脊背,那一瞬间的剧痛叫裴忱眼前发黑,他咬牙调集了全身的真气与洛尘寰相抗,不叫洛尘寰借剑气一瞬间毁了自己五脏六腑去。
以无涯驱动裂云,这裂云便不是曾经的秘法,裴忱浑身气息暴涨,一瞬倒也有了炼神之威,他向前拼命一扑叫那断刃离体。
他忽然回头去看洛尘寰。
洛尘寰对上他的眼神,忽而也有一瞬的愣怔。
“当年真是明月裳替你挡了大预言术么?”裴忱轻声问道。“你恨裴氏恨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去恨一恨自己?”
这话说完,裴忱便又像是离弦之矢一般冲了出去。
他猜到当年会仙峰上绝不是明月裳替洛尘寰挡下了大预言术,今日不过寥寥几句话,裴忱便能看出明月裳是个怎样的女子,当年虽尚无灭族之恨,但明月裳早已知道洛尘寰剑指天下的野心,她如何会去挡?
是洛尘寰亲手把人拉过来挡下了这一击。
那才是他要骗过自己去的真正原因,若当年裴行知用的不是大预言术而是干脆一剑下来,恐怕洛尘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梦想在那时便早已破灭了,又何来的今日。
两人追赶之间,转瞬便到九幽山门前头。联军依然在此地,但是裴忱知道这联军是靠不住的。阿尔曼看天上情形倒是飞身而上,可惜他同洛尘寰之间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两人缠斗不过几招便已然看着落了下风。
阿尔曼扭头怒喝道:“其余人呢?都折在里头了?”
“都在与人缠斗,但听了洛尘寰道心已毁,没准此刻都不打算恋战。”裴忱咳了两声,洛尘寰那一剑叫他伤得极重,但他还是强撑着不肯晕过去,他现下都分不清自己身上到底是谁的血,总归是连同怀中明珠泪一起成了血人。
“你怎么还带着个死人出来?”阿尔曼叫洛尘寰击退两步,却是咬着牙又冲了上去,他自然看得出明珠泪已经断绝生机,要说这人还剩下一口气带出来算是他名门正派的风骨,非要带一具尸体出来,却像是脑子出了问题。
“受人之托。”裴忱偏头吐出一口血来。“你真能撑住?”
“撑不住,单看谁能先来救你我。”阿尔曼沉沉道,旋即扬声大喝:“大光明宫所属结阵!给我能困他一时算一时!”
下头大光明宫的弟子轰然应了一声,当即分散在四处盘膝而坐,一个个倒显得有些宝相庄严的模样,只裴忱并不看好这些人的阵法,无他,气势太弱,恐怕加起来也不过抵过一个阿尔曼。
还不等大阵结成,忽见洛尘寰身周血光大盛。阿尔曼惊怒道:“天魔解体!你小子是刨了他祖坟么?”
“算是刨了一座坟。”裴忱将明珠泪放下,咬牙拔剑。“只要我不会死,便别来拦我!”
这话是对征天说的,征天方才在九幽大殿里不知施展了什么术法,此时身影已经显得有些淡薄,但见裴忱这咬牙切齿的模样却还是笑道:“便陪你疯一回!”
天魔解体果然名不虚传,洛尘寰将阿尔曼从半空中击落不过一招,破大光明宫的阵法也不过一招,灵月阁和冥府此刻是群龙无首的模样,自也不能指望他们,裴忱迎上去,却也叫一股大力抛飞开来重重砸在地上,洛尘寰落在地上望着裴忱冷笑一声,不知是不是因着天魔解体的缘故,他的声音也听着比往常更阴森几分。
“小子,你有没有想过,既是道心已破,我便能取你性命?”
裴忱只觉五内俱焚,他瞧着洛尘寰手中散发着幽幽青光的断刃苦笑起来,低低对征天道:“难道是我命该绝?”
征天没有答他。
裴忱也没有闭目等死,而是睁大眼要见洛尘寰如何杀自己。
可洛尘寰终究是没能杀成。
半空忽然落下一道刺眼的光来罩在洛尘寰身上,洛尘寰不过退后挡下这一击的工夫,裴忱便觉着眼前一花,眼前出现一道人影。
裴忱其实已经看不清那人模样了,他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色彩,只勉强分辨出这人身上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衣衫,倒像是个姑娘爱用的颜色。
他昏迷之前只听见洛尘寰咬牙切齿的声音。
“白夜,你也来与我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