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背着凌青方才跑出去几步,便若有所感地一扭头,见到一旁又跟上一个人来。
这冰天雪地里披着大氅的倚清秋更像是一头黑熊,裴忱方才一抬眼差点就把剑给拔了出来,好在总算看清,问道:“你来做什么?”
倚清秋低低笑了一声。
“我觉得你要做的事情很有意思。”
裴忱愣了一下。
他同凌云对话的时候,全然没想过这些话听在倚清秋耳朵里会是什么样的,下意识便觉得倚清秋不会懂,然而眼下看来,倚清秋不仅听懂了,还深有感触。
“有意思?”裴忱很艰难地问道。
倚清秋深以为然地一点头。“你想变一变天,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况且你会杀了林三浪跟萧陌君的,是么?”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倚清秋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了,他念出那两个名字的时候带着腾腾杀气,裴忱想若非实力不济,此刻的倚清秋应该在应京城里策划一场刺杀。
“会。”裴忱决然道。
倚清秋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来。这个笑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兽性。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裴忱没有依照凌云所说去寻所谓的大光明宫据点。
凌云还是不够了解所谓的‘星辰之子’,追踪的法术其实都很难在他身上生效,因为那些术法都或多或少的会牵涉到人的命运,至于气息——征天身上神与魔并存的气息也可以掩盖掉很多东西。
他直接带着倚清秋上了白山。
这座被大光明宫称为圣山的山峰,要比昆仑更加难以攀登。从前每年都会有无数明尊的虔信者试图攀登这座险峰而后坠落深渊,后来大光明宫着手修筑了一条通往圣山之巅的阶梯,那条通天之梯总算免于山下积累起更多的白骨,不过现在总还是有人能在山下发现支离白骨,那些白骨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却依旧锋锐异常,这座山下似乎的确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现在裴忱和倚清秋就站在山下,端详这些白骨。
裴忱还捡起一根骨头很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从形状来看应当是人的肋骨,但人的肋骨又不应该在这么长久的风化之后还能散发出幽幽的青光来。
“有趣。”他忽然笑了起来。
倚清秋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个疯子。
在倚清秋看来,裴忱的确是已经疯了,这一段日夜兼程的旅途之中他不曾说一句话,只是时不时停下来确认凌青还活着,又或者是一面赶路一面对着怀里的什么东西发呆,带着一点恍惚出神的笑意,若是再晚几天到白山,他简直要想一想自己应不应该继续跟着裴忱了。
裴忱只是想起了当初苍枫晚怒斥镜君的那些话。
他说圣山之下有冤魂。
可这里其实干净得很,没有冤魂,连魂魄都不曾有。
这并不能证明过大光明宫的清白,相反还能显得更加诡异一些,因为这地方死了这许多人,理应是有些逡巡不去的魂魄的,出现这样的情况其实只能证明此地有某种力量,能清除或是囚禁魂魄。
他如今很不喜欢后者。
通天之梯自然不会有什么变化,它还是在冰天雪地中闪着熠熠金光,头一次见到这等情景的倚清秋自然啧啧称奇,半晌听见身旁依旧毫无动静,才扭头问道:“你不觉得惊讶么?”
“我曾来过。”裴忱淡淡道。
阶梯之上依旧没有守卫,裴忱拾阶而上,不过他的形容虽然狼狈,到底区别于那些个朝圣者,所以不过走到半路便有人来拦。
“来人止步。”
这红衣人看着是大光明宫的弟子,裴忱同大光明宫打交道算是不少,只是从未见过这些个普通的弟子,他停下脚步,道:“大光明宫的门,不是应该向任何一个拜访者敞开么?”
“不是拜访者,而是朝圣者。”红衣人皱了皱眉头,他看不出裴忱的深浅,却觉得倚清秋不像是好相与的,这两个人与其说是来朝圣,不如说是像要打上门的,虽然没什么人会在打将上来时还带着一个重伤员。“二位不像。”
“是么?”裴忱不过是一笑。“我是来拜访故人的,如尊驾不嫌麻烦,也可以代为通禀。”
红衣人很审慎地看了两人一眼,才道:“你们要见什么人?明尊座下弟子众多,我不可能人人都认得。”
裴忱想了一想,很诚恳道:“我想见一见阿尔曼。”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光明左使的名字来,倒叫红衣人吃了一惊。
“我还不够级别能见到左使。”红衣人皱眉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叫裴忱。”裴忱从没意识到大光明宫会有如此森严的等级,他晓得自己是一时失言,可惜旁人的名字他也的确叫不出来,五神使应该是又换了一茬,镜君收下的那个弟子如今也该是地位超然的存在。
裴忱知道自己的名字当然不是什么如雷贯耳的存在,果然见对面人皱着眉头不知去找谁通禀了,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两个人匆匆忙忙跑下来,让裴忱去宫中见一见镜君。
看来阿尔曼也知道,裴忱不会真是来找他的。
倚清秋跟在后面一路四下张望,旁边两个弟子眼观鼻鼻观心倒是没有为倚清秋解惑的打算,于是倚清秋只好转头去问裴忱。
“你真同大光明宫很熟?”
“相逢于微时,我算是帮过他们一个忙。”裴忱答得简洁,他总不能在这两个人面前说自己还用过明尊塑像手里的星陨刃,到时候都不知这两人是要跪下来奉为神迹还是觉得他亵渎神明跟他大打出手。
一别经年,镜君入了炼虚之境当然早能将自己稳固在成人面目上,裴忱见她这模样倒是有些不大习惯,好在阿尔曼还是同之前没什么分别,叫裴忱不至于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
“你是要来接受我的邀请了么?”镜君看着裴忱狼狈模样,第一句话便问得裴忱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裴忱很快便想起来镜君所指的是什么。
她指的是两个人初见的那一回,她对旁人眼中不过初入修行之路的裴忱发出的那个叫人匪夷所思的邀请,请他来做大光明宫的光明右使。
裴忱在倚清秋不明所以的目光中苦笑了一声,道:“我倒是不怕背负骂名,可是你真敢收我?”
镜君沉默了片刻,道:“我虽然知道你一路遇见的那些事都不能怪你,但你这样一问,倒还真让我有些害怕了。”
裴忱自嘲一笑,道:“当年知卿是头一个觉得我命犯孤煞的,以后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昆仑可没被你炸毁。”镜君粲然一笑。“其实你真正毁了的眼下也只有镜花楼一处。”
“那些都是暂时的。”裴忱颇为头疼道。“这一次甚至都不能算是我拦住了祂,只是运气好罢了。”
镜君扬起头,同身后巨大的明尊像对视了一眼。
每一尊明尊像都是微微低着头的,虽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总会给人以压迫感,但是静下心来细细打量一番,便会发现塑像的神情悲悯,真像是在垂怜众生。
“能晚一天也是好的。”镜君轻笑了一声。“你不是来做我光明右使的,那便是有求于我,但说无妨。”
“我需找个地方静修一阵。”裴忱指了指自己的肩头。“我师叔的伤也拖不得了。”
镜君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
“你们两个都是叫凌率的无形之箭所伤。”镜君提起凌率,声音便微微的冷。他们两个一个是大光明宫的宫主,一个是昆仑掌门,两人自然不知是交手了多少次,虽不知为什么从凌率做了掌门之后她便再没有见识到这一手无形之箭,但她对此还是很熟悉。
是什么叫凌率能再次射出这箭来?重拾这能力的凌率,倒是比从前会难对付很多。
“是,昆仑或许会追杀而来。”
镜君掩唇轻笑,眼里却殊无半点笑意。
“昆仑门徒从不敢踏进圣山一步,你在这里可以安心养伤,至于你这位师叔——我不仅可以治好她,或者还能叫她恢复原貌。”
镜君说得是饱含暗示之意,裴忱却是愣了一下。
“师叔说她是不曾长大过。”
“她在骗你。”镜君嗤笑,这天下大抵没人会比她更了解这种事。
裴忱虽不知凌青为何要在这等地方骗自己,却也没因这点小事而愤怒,他眼下还在思考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一件叫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事情。
他虽然还未曾开口,镜君却像是已经通晓了一切。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这叫她看起来有些冷肃,又有几分哀伤。
“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很熟悉的气息。”她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走到裴忱身前。“你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裴忱取出寒夜雪的时候手指在微微颤抖,当然,不是因为寒夜雪本身的温度太低。
他垂着眼不敢去看镜君,他不知道镜君看见这东西究竟会有什么反应,却知道镜君一定明白这朵花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