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君出神地注视着眼前这一朵花,良久伸出手来将之接过。
裴忱注意到镜君并没做任何的防护,就这样赤手将花放在了掌心中。
她当然不怕寒夜雪的毒。
“我从没有在北凝渊以外的地方见过它。”镜君的声音很轻,几乎如同梦呓。
“它生长在昆仑山的囚魂阵内,若不是看见它,我想事情也不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裴忱也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寒夜雪。“你比我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许多族人殒命昆仑——不,昆仑同饮冰族之间并无仇怨。”镜君微微蹙眉。“但又是什么让他们的魂魄能凝聚在昆仑囚魂阵之内?”
“是了,我还没有告诉你。”
裴忱抬起头来看着那一尊明尊像,那是有些不敬的举动,好在此地不会有人斥责他。
“北凝渊内饮冰族逡巡不肯往生的残魂,被世间除你之外最后一个饮冰族人纳在体内,她本想带着那些魂魄一起往生,可是昆仑将她打入了囚魂阵,说她的魂魄轮回转生会引来天下大乱。”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一直挂着讥诮的笑意。
“你知道这天下终究是要乱的,却绝不是因为她,一人同天下万民看起来轻重十分好辨,可是这一头放着的若不止是一个人呢?两个,三个,难道天下半数以内的人命以此推来都能被轻轻抛掷?”
镜君朝着明尊塑像行了一礼,才道:“你知道我当初究竟为何要离开北凝渊么?”
裴忱同镜君也算是相交甚笃,曾听得镜君不少的秘密,甚至于还在幻境之中看见过镜君的过往,但这一段秘辛是他始终不曾听闻的,镜君倒是曾经提过一句,可终究未曾往深处说。
他犹豫道:“是因为梦魇之皇曾经说过些什么?”
倚清秋抬手掏了掏耳朵,很知趣地朝门外走了过去,阿尔曼看上去很想跟上,却叫镜君给喊住了。镜君叫阿尔曼留下的那一瞬,阿尔曼眼底爆发出一点喜色来,这其实同信任无关,阿尔曼从不怀疑镜君对自己的信重,这只是说明镜君愿意叫他知道一些事情。
一些和他有关,又不能算是全然同他有关的事情,最关键的是他一直希望能窥得一二,却又担心叫镜君不悦。
倚清秋走的时候还顺手把那两扇十分沉重的大门给关上了。
“是。”镜君面容沉静,似乎并不觉得叫裴忱知道这件事会有损她强者的形象,也不觉得先前裴忱说过的那些话有多么的狂妄。“当年我在北凝渊中就时常想,我族自称是神明的后裔,然而神明的后裔却龟缩于这大陆一隅同外界断绝联络,只想重归于神明之身,这难道真是神之后裔该做的事情么?”
裴忱微微颔首,这话镜君在北凝渊中便已经说过一遍,他记得十分清楚。
“那一年北凝渊里来了一个人。”镜君提起他的时候,眼底有种异常明亮的光。裴忱透过这光看见了当年还在饮冰族之中的她,便知道镜君所说的人正是前任的大光明宫宫主,威震西域至于天下的梦魇之皇伊斯玛尔。
“他受了伤,来到北凝渊的时候已经十分衰弱。族长本并不赞同我救他,但我坚持要救,她便也没有拦我。外人偶尔知道我族的存在,都觉得我族的规矩十分严苛,其实不然,我们不过是一同在圣池之中诞生的姐妹,一贯没有什么高低之分,族长也不过是身上的神血更纯粹些,更有希望回到那个遗弃了我们的地方去。”
裴忱终于忍不住问:“难道天界是真的存在的?”
镜君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不管是不是存在,那里应当都已经凋朽不复当年。神魔之战后,这世间甚少有神迹还能降临,明尊同月神倒是都算得上,只是祂们并不在神界之中,不然也不会被旁人认为是邪魔。”
裴忱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打断镜君,抱歉地一笑,示意镜君继续说起她离开北凝渊的故事。
“我从未见过外头来的人,忍不住同他多说了几句,于是他告诉我这世上还有旁的神明,他虽不知道我是什么神明之后,却知道神终究垂怜世人,希望以光芒普照于世,若是我有一天要离开北凝渊,便可以去极西之地看上一看。”
这话听上去实在是很不可信。裴忱想不到镜君为何会相信这听起来有些拙劣的故事,然而看着镜君的脸色心中顿时分明。
当年的镜君不是如今的镜君。
当年在北凝渊之中,镜君没有生出明辨忠奸的能力,她还很纯澈,怀抱着一种对外界天然的好奇,又满心都是对神明的疑问,此时出现一个人告诉她这世上有真正的神明,她是怎么都要出去看一看的。
况且当年在幻境之中,他便能看出来镜君对伊斯玛尔情根深种,想来一切都起源于伊斯玛尔离开北凝渊之前。
“后来我和她们两个离开了北凝渊,她们不相信伊斯玛尔,便与我分道扬镳。我一个人来了极西之地,一路上自然听闻许多。有人说圣山之上的人信奉的不是神明而是邪魔,也有人说那是真正的神明,祂的光辉照亮了整个西域。”
镜君的声音有些恍惚,她彻底陷入了回忆之中,几乎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同裴忱提起这一折来。
“我正看见当年回鹘同周边小国的征战,明尊带来了止战的命令,无人敢于违抗,凡人兵士放下刀剑,修者也不敢再度兴兵,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敢违逆,他们说因为明尊会杀死一切敢于违抗他命令的人——那听起来的确更像是魔胜过神,然而西域却因此再无兵戈,于是我知道那才是我想要的,我要来到大光明宫,要让自己活得真正像是神明之后。”
裴忱终于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你也想同我说,牺牲有时候是必须要的?”他微微冷笑起来。
镜君却摇了摇头。
“我想说的是,神若是来做人的称量,只会更加果断。然而这世上已经很少有神迹,你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话,我倒想看一看你最终会把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故而我会支持你,只要你在西域不同明尊的旨意相抗衡。”
“我明白了。”裴忱点一点头。“你放心,我养好伤之后会尽快离开,不会给大光明宫带来什么危机的。”
镜君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还是觉得你没有那样的能力,而今圣山上没有与那位魔主相关的存在,你想炸了我的圣山便也没有机会。”
“你知道我还有旁的意思。”裴忱一挑眉。
“我知道。”镜君的神情这一刻倒是十分严肃。“但是大光明宫已经是天下人眼中的魔教,故而并没什么关系。”
裴忱出门前朝着那明尊像不怎么恭敬地点了一下头,一直在旁权当自己不存在的阿尔曼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很想同裴忱打上一架,很可惜现在他总有些看不透裴忱,担心动起手来在镜君面前丢脸。
倚清秋正在外头等裴忱,看他出来的时候脸色平静不见端倪,道:“看来你们聊得不错。”
“我可能要在这山上多待一阵子。”裴忱没有回答他,只转而答道。“不仅仅是要治伤。”
倚清秋微微一愣,试探着问道:“你是要再进一步?”
他问得不大确定。
因为他看得出裴忱如今已经是炼神境,炼神境再进一步是什么?那是天下多少年不曾有过人能达到的境界。
不,眼下门里还有一个,但是那镜君的威名他是听了许多年的,裴忱却不过在世上二十余年光景。
裴忱自己其实也不大确定,他只是隐约有种感觉,自己的力量忽然之间变得有些虚浮,起初他以为是重伤的缘故,但是凌云为他解了那箭上的力量之后这伤口已经不能算是重伤,而后他便隐约的有了一种猜想。
无涯逆运,可能会给他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师叔的伤要更重一些,你若是觉得在这山上旁的地方呆着不大舒服,可以代我照看她一二,若是觉得跟着我其实不能算是一条通天坦途,现下也可离去。”
倚清秋闻言哈哈一笑,道:“上一个叫我打定主意跟着的人是阿棠。”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咒我死?”裴忱半开玩笑地扫了他一眼。
倚清秋连忙摆手道:“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倚清秋顶天立地一条男子汉,不会做那半途而废的事情,我认定跟着什么人便一条路跟到底,你只要不死,我就一直跟下去。”
裴忱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只担心那是条太难走的路,因为至今我都不曾看见路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还有半截话吞了下去不曾说出来,倚清秋既然要跟着他,就不应该平白担惊受怕。
裴忱自己其实还是有些害怕。
怕无涯逆运之后真是一念神魔,他从此以后真会做出些比他如今所想更为疯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