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双的脚步并不快,他如今该是想不到还会有人跟在他的身后。当年他风光的时候倒说不定有过,现在却没人有这个闲情,去跟着这么一个已经失了势的人。
裴忱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他的脚步声倒也不如何轻,不过一来山间有诸多声音总显得有些嘈杂,二来这个隐身诀也很灵验,裴忱一路上跟着竟像是游山玩水一般。秦双的脚步显得有些沉重,裴忱看着也不禁心生感慨,心道当年此人倒是风光过一阵子,只可惜那风光落在旁人眼里也不过尔尔,如今的落魄却是真的。
裴忱本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有什么收获,下一刻跟着他的脚步转过一个弯去,却看见一位意想不到的存在。
白棠站在树荫下,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丛生的阴影所遮盖的缘故,她看上去比上回与裴忱见面的时候还要苍白些,伸手拦住秦双的时候,肌肤边缘都隐隐显着透明。
“你看上去好像有些烦心。”白棠的语气竟显得十分熟稔,裴忱躲在暗处听着隐隐有些吃惊,不知这二人何以如此熟悉。
“罢了。”秦双闻言只是低低应了一声,他的声音有些冷,裴忱此刻听来,倒觉得他同过去有些不同,似乎是已经不复年少轻狂,昔日的骄矜是烟消云散,他此刻倒像是历经了洗练变得更为沉稳了些,裴忱对他仍有许多恶感,却不得不承认,此人似乎比从前能强上些许,起码再见的时候,不会叫裴忱觉得那般厌恶了。
“我知道你如今过得不大好。”白棠低声叹息。“只是那毕竟是你师父的错,旁人不能说些什么。”
秦双冷笑了两声,像是十分不以为然。他要绕过白棠,却叫白棠一把给拉住了。
白棠的手看着纤细,那一拉却是有着无匹的力气,把秦双生生拉在当地动弹不得。秦双咽了咽口水,颇为愤怒地扭头道:“你还要做什么?”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白棠淡淡道。“我站在这里代表什么,你心里清楚,他来寻的是什么人,你心里更清楚。”
说者倒也有意,可听者更是有心。这句话听在裴忱耳中便恰如一声惊雷。
白棠所代表的正是林三浪,林三浪到了哪里,她总是要跟着的。而林三浪来这山上寻云星宇当然不用这么悄无声息,在旁人眼里游云宗依旧是名门正派,一国之君来这种地方虽然有些纡尊降贵却也说得过去,况且世人都羡长生,若是说林三浪是来求仙问药或是寻求修行之法的,根本不会有人怀疑。
可眼下山上是静悄悄的,并没有帝王仪仗在,先前那两个弟子言谈间也是并不知道林三浪此刻就在山上,显然他上山来是背着所有人的。
这说明他见的人不能让旁人知道,也就是说,他并不是来见云星宇的。
游云山上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人,都是名门正派出来的。
那么林三浪是来见谁?
裴忱觉得,林三浪就是来见洛尘寰的。
秦双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看了白棠半晌,才道:“是,我是知道,可你想让我做什么?况且你敢信我么?”
他露出一丝苦笑,裴忱从他话语间竟察觉出厌倦来。“旁人口中我师父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忘恩负义见风使舵,我的名声恐怕也差不多,云星宇不待见我,不知多少人拍手称快,我这样一个人,就算我说我能为你做什么,你会用我么?”
白棠的语气还是安然的,对着秦双的歇斯底里,她的神情甚至显得有些悲悯。
“我是陛下的暗卫,我能想让你做什么呢?咱们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不。”秦双忽而冷笑。“你来找我不是为了你的陛下,而是因为你想知道更多的秘密——一条狗,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的秘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很突兀地被打断了。
如今这天气并不算冷,故而裴忱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出现的人。这人来得很快,像是一阵旋风眨眼间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刮了过来,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黑色的皮毛大氅,这天气里穿这样一件衣服,本该叫人联想到一个病弱公子,然而这人和病弱两个字也沾不上边。
他的肤色有些黑,眉毛也显得有些浓,人看上去便粗豪了些,裴忱一眼看过去就觉得他的气质不知有些像谁,揣摩了片刻才恍然,这人同霄风有些像,都像是落草为寇之后又被人带去修行的。
这人如今正把秦双掐着脖子提在半空,冷冷道:“你自己是一条狗,便看什么人都像是狗。”
“清秋!”
白棠这一声喊,却叫裴忱差点笑出声来。
这么一条铁塔般的汉子,名字倒是起得一股凄风苦雨的味道,听了叫人要念一句冷落清秋节。
秦双被举在空中,脸色涨得跟猪肝一般,却还是咬牙笑道:“倚清秋,你又算是什么东西?成日跟在你们白大人身后,得着些什么?”
倚清秋的神情更不好看,却是一甩手把人给放下来了。秦双跌在地上一面呛咳一面揉着自己的喉咙,抬眼时神情森凉。
“我看你们谁都讨不了好,谁的谋划都要成空!”
说完他直起身子便走,虽然步履依旧踉跄,不知怎么腰背却比先前挺得要直了些。
倚清秋瞧着他的背影,恨恨地啐了一口道:“这会儿倒是硬气起来了。”
“你怎么在此地?”白棠冷声问道。“我说了,陛下如今正在后山,你须得寸步不离。”
倚清秋愣了一下,竟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开口说话时也有些结巴。
“这......阿棠,你知道的,我根本不耐烦做那样的事情,我想做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白棠截断了他。“可是你如今是暗卫的人,就该听从我的调遣。你本也不适合做个暗卫,若是不愿意做,我便请陛下调你到殿前去。”
倚清秋神色大变,连连摇头道:“不去不去,我还是在你手下做个暗卫最好。”
“那就回后山去,陛下也快出来了。”白棠垂眼看着倚清秋激动之下抓在她胳膊上的手,眼风不过淡淡一扫,便叫倚清秋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
裴忱见倚清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正在一旁憋笑憋得辛苦,却忽然听见白棠道:“你听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
白棠目光如电,正盯着裴忱所站之地。
裴忱不知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只好往前走了两步,道:“你知道我在此地便是了,我要是出现在这里叫人发现,还不知会引起多少麻烦。”
白棠垂头一笑,道:“倒也是,你怎么在此处?”
“我问你,林三浪是不是同洛尘寰会面来了?”裴忱也不问她是怎么发现自己的,先前他就觉得白棠对于气息的敏锐程度远超过他人,他这一路上遇见的人要么是境界不够如秦双,要么是或许境界到了却没见过他的人如倚清秋,故而白棠才成了发现他的第一人。
白棠的神情有些凝重,左右张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嗓音道:“你已经见到洛尘寰了?”
“没有。只是猜测。”裴忱看着她的反应心下一沉,道:“怎么,果真是洛尘寰?”
“我不能确定,陛下不许旁人跟着,但他说那人有法子逆转生死,这是全然的无稽之谈,我同他争辩了几句,他的口风里流露出来的意思,倒像是眼下这位高人同从前的国师有些干系。”白棠的神色有些黯然。
广明帝的性子在这些年间变得愈发乖戾起来,从她身上那块能汲取精血的玉被碎了之后,这变化便悄然开始了,越来越多的人能听见皇帝在深夜的宫闱里又哭又笑,有时还像是在同什么人高声争辩。
人们都觉得皇帝是疯了,可他分明是没有疯,白日里睁着一双冷醒的眼,将愈发残酷的政令下达下去,都知道是民怨如潮,可是没人能撼动林氏的地位,皇帝为自己争取到了许多强有力的帮手,改换门庭的游云宗便是其中一个。
白棠也很担心,她已经不是在为林三浪而担心,而是在为裴忱担心。
她依旧记得裴忱说他总有一天要举起反旗,可在林三浪这样的动作下,来日他举起反旗岂不是在与大晋所有的修者为敌?他能招来什么帮手,是千山的人还是北燕的人?无论是什么人,他同裴氏在大晋的史书上都会变为万世不易的贼子,没人会去深究裴氏与皇族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只会记得有个胆大包天勾结外敌的裴忱。
上一次见到裴忱的时候,她觉得一切尚有希望。
可是这些时日林三浪的举动却浇灭了她的希望,这林三浪也是清醒地疯着,她甚至怀疑他是已经探知了什么,才会忽然有那样的动作。
“洛尘寰。”
裴忱咬牙,心里已然信了七八分,他说付长安如何还会与林三浪之间有联系,现下看来,上回灵台寺见面时白棠所说的国师,实际上便已经是洛尘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