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微微皱起眉头来,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与付长安心平气和交谈的时候,但是仔细一想,他们又的确有这样做的理由。
他们两个如今才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知道对方要干什么,知道自己必得去阻挡,但是又不禁惺惺相惜。
“你要赌什么?本座不是什么都肯赌的。”
他并不受付长安的激将,虽说这听上去有点丢脸,但付长安并没有笑。
“放心,不是要你在封印上有所退让。”付长安看了温宏一眼。“若以这两个凡人的命做注,魔君意下如何?”
裴忱冷笑一声。“若是如此,本座现下可以让你死个痛快。”
付长安像是投降一般举起手来。“我大业未成,可还不能死,那我便先说赌约罢。我赌你这一回阻止不了我。”
“这似乎也没有赌的必要。”裴忱微微一挑眉。“若是阻止不了你,天下自然大乱,到时候也无所谓什么赌注了。”
“如果我说这一次我不过是不想让师兄太顺心,不知你会不会信?”付长安低笑一声,不等裴忱回答便自顾自道:“料想你也不会信,不过不打紧,你总会知道我要做什么的。”
“本座现下只觉得你在拖延时间。”裴忱多少有些不耐。“若是不打算说,现下本座拼了命也可留下你来。”
付长安却笑道:“怎么,你不是觉得自己一命金贵得很,是要留着同我主玉石俱焚的么?如今在我这里便折了,不觉得可惜?”
“你未必能折了本座去。”裴忱眯了眯眼睛,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罗生剑嗡鸣一声,结界内顿时被裴忱的杀气所充盈,付长安看上去却并不害怕。
裴忱想得不错,天地大变,付长安也搭上了这机遇,他本就比裴忱等人年长许多,有年岁摆在那里积淀着再加上魔主相助,如今境界是与裴忱相同,他恐怕是这崇安城里唯一能阻拦裴忱的人,若是留在暗处定会更加棘手。
他如今却站了出来。
虽说常人不能揣度疯子是如何想的,但裴忱觉得自己现下与疯子也差不了多少,本应该能猜出一二来。
不过他一番思索之后,还是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
或许疯子和疯子,本就是不一样的。
“赌注就是我师兄的千秋霸业。”付长安低声道。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叫一个年岁小自己许多的人师兄,但是那一声声师兄倒都是心悦诚服的,只此刻听起来才显得讥讽。“我知道北燕来攻南晋背后是你同他顾忘川之间的一场交易,但我下注在东海王身上当然也不会轻言放弃。”
“为何是东海王?”裴忱终于问道。“你是觉得大晋皇室的名字一个比一个上不得台面才好么?”
付长安哑声笑了起来。
裴忱这说的倒是实话。
八王之中,同林三浪之间关系最为密切的就是这位东海王,二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熙宁帝昔日办下过糊涂事,在宫外游历同个民女有了一段露水姻缘,偏巧便有了这一对兄弟,按说这两人是双生子本应十分相似,然而长成后面目却截然不同,也幸而如此才让林三浪能有机会肖想帝位,而不是先想着该如何把自己的同胞弟弟杀了免得来日帝王之位为人所轻易篡夺。
世人少有提起东海王的名字的,毕竟林三浪听起来尚有几分江湖游侠的意味,林三泡这个名字便总让人觉得肾气有些不足,故而要时常起夜。
“因为东海王知道他哥哥都做了些什么,也知道我这个国师究竟是做什么的。”付长安很快便敛了笑容,不过裴忱还是从中窥得了一丝端倪。
“不,是因为他肯让你在大晋传那一句魔渡众生,好招徕更多的信徒。”裴忱缓缓道。“你如今退居崇安城,的确只是为了帮东海王阻挡燕军,哪怕到最后只剩下这一城也是好的,因为你藏头露尾麾下并无多少人马,一城的狂信者总要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好,至于所谓的赌约——”
裴忱撤了结界转身便走,倚清秋接到他的眼神,将温宏和温大娘一手一个拉了起来,匆匆跟上裴忱的脚步。
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赌约,付长安就是在拖延时间。
他来得还是太晚了,但又不是全然的晚,故而付长安亲自来,就是要让他疑神疑鬼放慢脚步。
裴忱已经感觉到了城东那冲天而起的力量,那股力量之中蕴含着一种近乎于不详的气息,叫人只能感觉到痛苦与麻木。
那是绝望者的气息。
裴忱知道自己错了。
他先前以为付长安要许多人相信魔渡众生是为了给魔主积蓄力量,却忘了隐夜纪之前神魔行走于地上并不需要信徒,这一纪元里明尊也好月神也罢,都是因为天地规则的改变才需要收集所谓的信仰之力,用信仰之力来继续维持一些神迹,好让他们能透过改变了的天地规则继续对凡世施加影响。
而魔主的归来,将把这片天地的规则彻底打破。
所以魔主根本不需要那些无用的信徒,收集信徒一直都是付长安所要做的事情,付长安还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修者,他需要手下替他去达成一些目的,自始至终魔主真正需要的只有付长安一人,祂要用付长安帮他加快破开封印的进程。
一直以来裴忱都是被误导了,他被付长安那近乎癫狂的行为所误导,以为付长安真是要建立一个教派。
裴忱苦笑了一下。
如今付长安将崇安外城这些无能为力而又不大甘心的人聚集起来,也不是为了破开封印,崇安城里的确没有什么和魔主封印相关的东西,否则当年征天便会有所感觉。
他是要帮东海王击退燕军,给自己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再藉由这个场所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不然此刻四处流窜,想要和裴忱一手建立起来的庞大势力相抗衡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裴忱忽然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可笑。
魔主破开封印分明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它就摆在这个世界的前路上,然而现在他和付长安一人站在一边,一个拼命地想将之延后,一个则截然相反。
可是或许在后人看来,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用,如果这世上还会剩下什么‘人’的话。
裴忱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挣扎更像是一种对过去人生的反抗。
他信了太久的天命,终于想不敬天命,终于想为‘人’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或许当年的人皇便是这样想的,虽然裴忱此刻说这话总有些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但是他总觉得这世上第一个敢于不敬神魔的人类便是人皇,所以才有了隐夜纪的终结。
裴忱转瞬间便到了城东,倚清秋虽然一手提着一个人,倒也跟得很紧。只是裴忱落地一回头时神情便有些不好看。
“你怎么把他们也带来了?”
“总不能留给那个白毛。”倚清秋无奈道。“对于这两个人来说,此刻跟在你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裴忱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但眼下的情形其实也叫他颇为头疼,倚清秋对他的信任似乎是太盲目了一些。
他是当世少有的炼虚强者不假。
可是今日这个局恰恰也是另一个炼虚境的人所布下的,更糟糕的是,那个人身后有一个魔主。
温宏方才从一阵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来,他看见温大娘也在自己身边又看着裴忱总算几分放心,倒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有看着裴忱而感到安心的时候,感慨之余忍不住四下打量了一下,恍然道:“原来前些日子总有招工的,是建造了这么个东西。”
东海王进驻崇安城以来,这城里总是兵荒马乱的,然而人总归是要吃饭,有许多人只要不做工便没有饭吃,便只好硬着头皮出来,他们本以为这样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人愿意招工,却没想到真有人在此情此景下还在募集工匠。
温宏本也是想去的,然而城东太过遥远,他放心不下温大娘便只好作罢。
而今看着眼前这景象,他反倒是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来了。
裴忱从前也来过崇安城的城东,这里十年间有没有变化他不知道,但知道一点,至少城东一定是在近几日在变成这副模样的。
灰白的祭坛拔地而起,足足有几丈高,人站在下面抻着脖子看时也看不到顶去。
这么大的祭坛在这一段时日里赶工出来,本应当是十分粗糙的,然而落到实处却不然,裴忱打量着每一层石块上那些浮凸出来的人脸,把那些痛苦的表情都一一端详了一遍,此刻那祭坛上正闪烁着一层光芒,叫那些人脸更是栩栩如生。
裴忱细细看过一回,神色便渐渐沉了下去。
“清秋,护好他们。”
他忽然厉声,倚清秋吓了一跳,将温宏二人护在身后,便见裴忱掣剑在手。
他听见裴忱冰冷的声音。
“本座最恨囚禁人魂魄的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