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是动了真怒。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面前究竟建的是个什么东西,祭坛当然是用人力建起来的,然而此时那些人恐怕也已经不在世上了。财帛动人心,若温宏一念之差来了此地,那此刻他的魂魄也在这祭坛之中。
温宏猝不及防叫倚清秋一把拽到了身后,他踉跄了一下,叫倚清秋那件毛皮衣裳弄得有点想打喷嚏,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倚清秋的姿态是有些紧张的,他从倚清秋身后看过去,看见裴忱此刻的姿态,忽然很真切地意识到裴忱真同过去已经大不相同。
他把手伸进衣襟里,捏紧了里面的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冰凉凉沉甸甸在他手心里,叫他觉得有点后悔。
那是当年裴忱临走之前塞给他的坠子,好像是什么陇右李家的东西,他后来也四下里打听过,那李家也是个大族,在修者之中算是有头有脸的,昔年裴氏败落之后却忙不迭划清了界限,怕引火烧身倒是可以理解,只是多少叫人有些不齿。
所以裴忱揣着那坠子许多年,转手送出来的时候看上去也没有多么不舍,他自己似乎从没想过投被自己母亲那一族,不为别的,就为那冷眼旁观四个字。
温宏如今想来,却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或许当年是应该听裴忱一句话,试着去走上那条路的——走上那条路之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曾经低落在尘泥里的,也能高高在上。然而不是什么人都能和眼前人一样,也许千千万万个修者里也不见得能有一个裴忱,却也好过做个凡人。
温宏正胡思乱象之际,忽然听见裴忱冷声发问:“温大哥,且看一看这祭坛上的脸有没有你认识的。”
裴忱其实过去同温宏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也从没这么叫过他,素日两个人若真有非交谈不可的时候,也总想尽办法略去那些个称呼,只有离开之际叫了那么一声,隔了十年的光景再听见他这么叫,温宏还是有一瞬的感慨。
而后他意识到裴忱要他做的一定是要紧事。
他强压着心底的恐惧抬头去看,那些痛苦的面孔在灰白石坛上浮凸出来,显得那么逼真,就好像是把真人给放了进去一样——不,那就是真人的面孔!
温宏的瞳孔也骤然缩为针尖大小,他认出许多熟悉的人来,有的是时常来店里吃饭的苦力,甚至还有出门便能看见的邻居,然而细细想来这些日子的确都不曾见过了,只是兵荒马乱的,没见过便只当是想办法逃了或是躲起来了,不曾想在这里再见。
“有很多,他们真把人都封了进去?”温宏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很少对什么东西感到害怕,先前东海王的军队进驻崇安城的时候他怕过,不过他娘年事已高根本无力背井离乡,所以怕过一回便也不再怕了,而后便是现在。
温宏意识到修者如果想要对凡人动手的话,凡人压根便没有反抗之力,修者的那种漠视或许对付凡人来说反倒是一种保护。
裴忱盯着那祭坛,道:“果然。”
温宏没能看清裴忱的动作,但看见了一道血红的剑芒。
剑光一闪没入祭坛之中,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其上流转的光芒不曾停歇,那道红光就像是泥牛入海一般消失不见。
征天冷笑道:“那疯子倒是有些本事。”
裴忱闻言不再尝试,反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真不知道你手下那些探子都是做什么的,这东西竟不曾回报。”征天的语气显得有些凝重,道:“这是魔主当年用过的伎俩,大概是不知怎么地传递给了那个疯子。祭坛唤做通天梯,不拘人神妖魔凡是魂魄都能为之所用,一旦建成便固若金汤,当年魔主所造的通天梯是神皇亲临也未曾打碎,还是随着魔主陨落才一并碎了去。”
“这东西是什么效用?”裴忱听征天此言便知道其中棘手,他眉头皱得更紧,当然不觉得寒英不曾做到的事情自己便能做到,虽然付长安不是魔主,可裴忱如今和寒英之间的区别当然也很大。
“同化。”征天低声道。“当年魔主用它制造出许多魔族,便是把自己的魔气灌注了其中,不过付长安身上并没有魔气,我不知道他要把什么东西拿来同化旁人——”
裴忱却是已经明白了。
付长安要把自己的执念传递给这祭坛所能影响到的每一个人,就像裴忱先前所想,付长安表面上是要为魔主募集信徒,实则是要为自己招徕手下,崇安城这许多的兵士与百姓若是都变成了付长安的手下,那也是相当可观的一件事,至少能在凡间掀起腥风血雨来。
虽说到了那个地步旁的门派也不会坐视不理,可是裴忱觉得无论崇安百姓还是东海王的军队,到底都是些无辜之人。
“祭坛总该有个范围。”
“地方选得巧,崇安以东是海,称颂魔渡众生的鱼对付长安来说没什么作用,往西则刚好覆盖崇安全城,在事成之前能叫崇安以外的人都觉察不出端倪。”征天懒懒道。“怎么,毁不掉祭坛,你想让崇安变成一座空城?”
征天果然很了解裴忱。
这是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当然若是做不到的话,裴忱其实也知道有个更好的法子,那就是让付长安再无可以利用的人。
只若真到了要屠城的地步,裴忱还不如拼着去和付长安决一死战,剩下一些凡人即便非要念上那魔渡众生四个字也都掀不起波浪来,付长安没准也是猜到了裴忱绝不会采用屠城的法子,才显得这样有恃无恐。
裴忱咬着牙扭头问倚清秋道:“我们手下有多少暗探在崇安城附近?”
倚清秋心底暗暗叫苦,这事是刀无当来管的,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管事的材料,挂着一个名号每日做的最多的就是在幽冥四下里溜达,偶尔想一想阿棠可能转生在什么地方,再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出去寻一番。
然而裴忱问了他便也得答,幸而刀无当事务繁忙的时候也总叫他来帮手,凌青和吕春秋两个一个曾经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一个更是刀无当的老对手,刀无当心中总还有些芥蒂,唯独倚清秋这个背景,朝廷鹰犬江湖游侠,哪一条都不足以叫人心生警戒。
“刀兄倒是说过,崇安城异动频繁,故而附近是排布了暗探的,若是要联络时,只需发了信号便是。”倚清秋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来。“魔君,是要调集人手么?”
他没想到跟着裴忱出来还能有需要调集人手的时候。
毕竟若是有什么事情裴忱都解决不了,便更不用指望着旁人解决了。
裴忱脸色沉凝地点了点头,道:“调集人马,把东海王的军队驱离崇安城,在平原上同燕军一战。”
倚清秋叫他吓了一跳。
修者插手人间事已经算是大忌,裴忱竟是要插手进王朝更迭的战争中去,要知道便是当年的冥府与九幽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等事情,他们也是得担心会不会招致众怒的。
当下他便有些期期艾艾道:“魔君,这凡人的事情,我们若是贸贸然插手恐怕会为人所不齿。”
“本座什么都不做,照样不为他们所齿。”裴忱冷笑道。“况且现下这已经不是凡人的事情了,难道这祭坛是凡人手笔?寻常修者都造不出这等东西来。”
倚清秋愣了一下,他以为裴忱刚才不过是随意而为,听他这话的意思,却是那一剑已经试出了祭坛的深浅。
“不调集人马也好。”裴忱转念一想,低笑道。“便想办法昭告天下,东海王勾结邪魔以凡人魂魄修筑祭坛来对抗燕军,这便是那些名门正派的大忌了。”
修者杀凡人,或许只有自家宗门会管一管,比如当年凝江杀蛮人,便把自己送进了宗门囚魂阵中。
但是修者若是胆敢动起凡人魂魄的主意,恐怕天下门派都会有所震动,因为那魂魄流转不息,这些魂魄也许就是来日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也说不得就是自家门派里作古的前辈先贤。
倚清秋见裴忱并未坚持,这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传信去了,这一来自然将温家母子给抛在脑后,裴忱看一眼那个祭坛,似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转身站在温宏面前。
温大娘似乎又陷入了糊涂之中,还是像过去那样对着裴忱叫她那儿子的名字。
“阿虎,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你哥哥说你外出行商去,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来?”
裴忱沉默了一瞬,才伸手握住老妇人伸过来的双手。他已经很久不曾与人有这样亲密的接触,手指有些不大自在地动了动。
征天在他身后遥遥地站着,似乎在看笑话,裴忱还隐约听见征天吹了一声口哨。
“本——我只太忙了,路途又远,才一直没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