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运气似乎总是很好。”明珠泪忽而道。
裴忱起初有些不解,而后却又觉得她有这样的感慨也是理所当然。他拜了两次师,虽到目前为止都没学来什么,可这两个人却是难得的良师,至少是很回护自家弟子的,再想到明珠泪的师父又是如何,便很难不叫人唏嘘。
“或许是运气差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裴忱说旁的都有些炫耀之嫌,然而这句话说出来,他又意识到自己也是说错了。
“你是指破家灭门的时候?”明珠泪淡淡一笑。“但那对我而言,却只是个开始罢了。”
裴氏上下除却裴忱似乎只剩下一个不知流落在何处的裴恂,而明珠泪那一族,似乎也只剩下了两人,他二人这样论着倒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裴忱只好转而问她:“你什么时候出的北凝渊?”
“就在你走之后,我去了北燕,这天下若是还有什么地方能容我,那就只有北燕了。至少我还不曾与师兄有过什么冲突,且我们都不惮于杀了师父。”明珠泪不以为意道,她话里的意思是十足身世飘零,可她竟是没有一点哀凉的神情。“后来我们得知,九幽现下的情景十分有趣。”
她生长于九幽,但此刻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却十足讥嘲,或许是在讥嘲那个认贼作父的她自己。
“九幽不再是师父一家独大了,不知道长安用了什么法子将一些长老的命握在手上,他人现下不在九幽,而九幽却因为他有了些平衡,两军对峙不知要多久,我不想等,师兄也不想,所以我们才设下这样的局。”
明珠泪依旧叫洛尘寰为师父,却再不肯叫付长安一声师兄了,裴忱虽不知是为什么,但听来总是有淡淡的欣慰,因为与他而言付长安和洛尘寰都是最大的仇人,且前一个现下看着竟更危险些,因为他是一心信奉魔主的,毫无芥蒂甚至不惜己身也要将魔主释放出来。
“我最先找上的其实不是杀生道人,我想直接去大光明宫,毕竟也算有旧。”明珠泪似乎知道裴忱满腹疑窦,故而十分善解人意地为他将事情始末道来。“然而我回到千山的时候,却遇上了杀生道人。”
裴忱神情有些古怪,明珠泪此刻这样坦诚,他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将内情告知,杀生道人是昆仑弃徒这件事没准会给昆仑声名带来些打击,他不想叫凌率更忌惮自己,可若是不告诉明珠泪,却又似乎有些不公平。
“杀生道人认出我是九幽的人,于是他要杀我。我问他为何,他说不过是从我开始。”
这应当是惊心动魄的一段话,明珠泪讲来时却很平静。虽知道明珠泪现下好好地站在此处必然是无事,但裴忱还是为之紧张了起来。
“你们动手了?”
“杀生道人凶名虽盛,却与我境界相当,于是我二人平分秋色,可以好好坐下来说话。”明珠泪听得裴忱话语中紧张之意,却是若有所思地看了裴忱一眼。“你为何如此紧张?总不会是在紧张我。说起来杀生道人用的功法我是从未见过......他不会是昆仑出身罢?”
裴忱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叫明珠泪捉了个正着。
“果真如此。”
她的笑意落在裴忱眼中,只叫裴忱有些气馁。
“我什么都没说,你怎地便知道了?”
“因为我和杀生道人说过话。”明珠泪笑意更甚。
“我问他既然是开始,他要杀到谁才算结束,他说自然是要杀洛尘寰。于是我又问他,九幽帝君的凶名不是这时候才起来的,为何忽然想要杀他?杀生道人起初并不想回答我这个问题,然而我对他说我和他目的相同,甚至能为他说项去劝服几大门派与他联手。杀生道人到底只是一个人,他知道自己要杀一宗之主千难万难,故而还是对我吐露了实情。”
裴忱略有些狐疑,无论如何他这师兄都没必要坦诚到这般地步,既然是合作,合作对象的出身当然是无关紧要的,想来明珠泪也不会去问。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却听见明珠泪又道:“他说有人托他杀此人,因为欠了人情,所以他要杀,那时候他是看着西边的,但当我说大光明宫与洛尘寰有仇的时候他却十分不屑,故而他不是出身大光明宫,西方剩下有名有姓的宗门已经不很多,又因着是对你,我才先猜是昆仑。”
原来是叫她诈出来的答案。
裴忱苦笑道:“我似乎不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
如此说来,大光明宫最后出言要杀洛尘寰便也很好解释了。杀生道人虽已经不是昆仑人,更是曾经同大光明宫的圣女有过一段纠葛,可也因此更不愿意去面对大光明宫。那圣女既然是镜君的弟子,没准镜君也是见过杀生道人的,有时候人走了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路,便很难去见故人。
尤其是当年并非在同一立场上的故人。
故而他先去寻灵月阁,因着明珠泪知道灵月阁信奉的月神是与魔主不共戴天的,雪无尘再怎么嚣张也不敢不遵从月神的命令,否则当年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去百越夺人家的公主来血祭。
冥府则不知是怎么搭上的线,但想到朱雀当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自己身边指点,想来两家积怨已久,趁势而起也是有的。等到两家都出来讨伐洛尘寰时,镜君便也顺水推舟加入其中,而不至于遭手下反对了。其实镜君才是顾虑最多的人,大光明宫的几次动乱间隔太短,剩下的人简直可以说是人心惶惶,是断然不肯轻易下场做赌的。
他简直能想象到镜君如何去劝服那些属下,不过是洛尘寰若是输了九幽叫那两家单独瓜分,只怕他们两个的势力会膨胀太过对大光明宫造成威胁,故而还不如来一个三家相分,能保证生成个新的平衡。
明珠泪听见裴忱自嘲,却是摇头叹息道:“那是因为我还算了解你,也算了解杀生道人那样孤直的人。”
“这是顾忘川的主意,北燕却隐于幕后了,他还是一贯的好手段。”裴忱依旧如此称呼顾忘川,对他来说北燕皇帝的名字太过陌生,还是叫旧名更习惯些。
“我自是愿意的。”明珠泪轻声道。“师父早就不是师父了,可师兄还是师兄。我刚到九幽的时候,师父每日都在忙,而我虽少不经事,却模糊记得一点我族覆灭的惨状,故而日夜啼哭,师兄那时候年岁也不大,但一夜夜守着我,说觉得他母妃生下来便夭折了的那个女儿若是长到如今也该有这么大了。”
这本都是些旧事,只说着说着明珠泪却是觉着自己悲从中来。
如何能不觉着悲凉呢,那时候其实付长安也在,他拜入师门的时间比顾忘川晚些,但初来乍到便也有很精进的修为,故而有些什么事情当年的顾忘川和她不能去做的,他却可以做。
付长安若是在山中赋闲,也会来安慰她。顾忘川是正经皇家将养出来的,知道的东西总有限,劝人也不过是翻来覆去那几句。付长安却像是出身市井,他会许多小把戏,总能把明珠泪给逗笑。
可那些到底都过去了,她已经记不清付长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了变化,或许就是在覆灭裴氏,又做了南晋的国师开始,她便许久都见不到付长安一面,见到了也不过匆匆一眼,真不曾分辨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是以一步步铸成大错,虽如今付长安也要杀洛尘寰,却终究是与他们两个走到了截然不同的路上。
明珠泪都没发觉自己落下一滴泪来。
裴忱却是注意到了。
从这回见了明珠泪,他便总觉得她的神情有些怪异,却一时间说不上怪异在什么地方,眼下见她不过一只眼里落了泪,却似有所悟,悟到的东西却悚然,他看着那只并无殊异却无泪水落下的眼,犹疑道:“你的眼睛......”
“承受力量,总要付出一点代价。”明珠泪飞快地把眼泪擦去。“族人残魂进我身体那一日,是由这只眼睛进来的,从此以后便只能看幽冥之物,不过也算意外之喜。”
她说这是喜,这样的喜却未必有人想要。
裴忱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明珠泪道:“怪不得你不愿上昆仑,原来是因为你出身昆仑,怕叫人认出来。”
只见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男子,他望着昆仑山的眼神也有淡淡怅惘,然而身上却是昆仑山上并不常见的玄色,只袖缘衣领处都是火一样热烈的红,这样的颜色该是帝王用的,在这男人身上却并不显得贵气,只显得他更冷厉些,像是出鞘利剑。
裴忱便知道这衣服为何是这般模样。
西域人穿黑,是为送葬,大光明宫也是这样的规矩,而大光明宫最崇尚的又是红色,宫中上下都喜欢红色衣衫,想来那位圣女当年也该是红衣如火的,偏生撞进昆仑皑皑白雪中去。
裴忱向眼前男子行礼道:“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