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是下不了山的,一个除了握着卷昆仑所存又无人修行过功法便只会诵念一卷清静经的人怎么都算不上一个学成了的昆仑弟子,就算他眼下境界尚可那也不是昆仑山所教出来的,若是将他放下山,似乎只能起到叫人觉着昆仑也不过如此的效用。
更何况这件事算是霄岸一手挑起来的,他们这一脉的人就算再问心无愧也该避嫌。裴忱在山上这么久,他渐渐了解到了凌率是怎样的一个人。一方面来说,他倒算是一个好掌门,至少对自己人是十足爱重的,但另一方面,他也把昆仑这两个字看得比什么都重,因为不想叫昆仑在自己手里出什么差池,所以是格外的小心翼翼。
霄岸最后成为了什么样的人,其实没多少人是真正知道的,昆仑之外的人大抵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曾有霄岸这个名字,因为当他闯出那样的凶名之后,也从未对人吐露过自己的身份。
但任何能把杀生道人和霄岸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举动都会叫凌率感到不安,譬如说让霄岸昔年的同门师兄弟,或是直接让凌云下山去。
裴忱以为自己只能等一个结果,等什么时候洛尘寰真被人绑缚上山来,再看自己能不能靠近囚魂阵。
昆仑的山门之外本有许多阵法,任何想要擅闯昆仑山门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饶是如此,昆仑却依旧坚持叫入门的弟子去值守山门,长老们似乎很享受若是有事便叫弟子通传的感觉,又或者更是因为当年他们入门的时候昆仑便是这样的规矩,人若是在某一项规矩上吃了点苦头,便很想叫后人也吃一吃苦头。
霄风的确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因着裴忱日日无法安眠入定,这些日子是揽了裴忱值守的任务去,凌云似乎对此还算满意,还减了霄风抄经的次数。裴忱说着今后好起来一定要找补上,霄风却大手一挥道:“师父拿你这毛病都没办法,谁知道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好起来。”,竟一时是不知道这算组嘲讽还是鼓励了。
这一日裴忱却见霄风神神秘秘地回到殿中。
“怎么,是凌御师叔找你的麻烦了?”裴忱狐疑问道,他不去值守的事情本就可大可小,若说是放在旁人身上,那当然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毕竟裴忱也从没武力威逼谁去做这件事,但裴忱毕竟是同刑殿先前就结下了梁子,对于凌御会不会来找麻烦这件事他还真有些吃不准。
霄风却摇头道:“他哪里还有工夫给我找麻烦呢,师父上回和他说的话叫他怄了那许久的气,大师兄眼下又出山来,他还要担心大师兄找他的麻烦,连刑殿都不大出了。”
裴忱微微皱眉,提醒道:“在外头别这么喊,要是叫刑殿的人听见,便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霄风不以为意地挥手道:“知道了,你跟师父一样爱操心,怪不得他一眼就把你给相中了。”
裴忱不知该怎么答他,他从中听不出什么嫉恨的意思来,但也觉得若是接了话则有点像是在炫耀,于是只好提醒道:“师兄把师姐一个人留在山门处来寻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霄风这才如梦方醒地一拍脑门道:“我差点忘了正事。山门处有人来找你,她似乎是认得师妹,也不知是等了多少天等到师妹值守,我看她们两个像是想背着我说些话的样子,就自告奋勇来找你了,不然我一个人留下也觉着太尴尬,那姑娘挺漂亮的,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
裴忱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了些。
霄风的话一贯不能全听,但他说是个姑娘,总不会来的是个男人。他又想起了明珠泪来,但明珠泪此时不应当忙着同旁人一起去讨伐洛尘寰,又怎么会来到昆仑山上?
可霄霜见过而他又认识的人,似乎也只有一个明珠泪了。
“我随师兄去看一看。”
霄风那张嘴闲不下来,当初嘴上受伤的时候也没耽搁他少说多少,他自己却觉得有些憋闷,故而伤口痊愈之后话是愈发的多,一路上没消停过,左不过是在问裴忱为什么会认识个漂亮姑娘,姑娘为何会找来昆仑,是不是他把人家给抛弃了现在人家追上来了,不一而足。
裴忱只被他吵得头疼,从没觉得山路这么长过,不过他从没来值守过,故而并不怎么走这条山路,论这条路的长短便有些荒谬,等到了山门处,一眼便见到门里门外照镜子似的站着两个姑娘,连衣服都是一水儿的白。
饮冰族也是很喜欢白色的,裴忱恍惚想起自己在梦里见到那些女子,也有不少穿着白衣。
明珠泪瞧见裴忱,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笃定道:“你看上去憔悴了许多,怎么,在昆仑过得不如意?”
裴忱不知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能这样熟稔的说话,然而想到联手对付洛尘寰的事情,又觉得也不能算是陌路人了,于是只好模糊道:“乍换了功法,要费些力气。”
明珠泪一贯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听得出裴忱不想说,于是也不再问,单刀直入道:“你能不能下山?”
裴忱也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的谈话总是很省力气,不管中间藏着多少曲折,他们总能找到那一条直达问题核心的捷径。
“你们声势浩大却不能做,要指望着我做的事情,似乎也只有叫我以身作饵。”裴忱淡淡道。
“只要能看见洛尘寰死,我是不介意这件事的。但是你就这么确定,我一定能把洛尘寰引出来?当年他处心积虑要我的命,是因为我对他而言太过弱小,把我抓过去似乎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可如今他是四面楚歌的境地,自己在九幽做缩头乌龟便也罢了,还要费心费力来抓我?我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面子,也不觉得他真会那么爱一个人。”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明珠泪却始终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我跟了他许多年,可以说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之一。”明珠泪笑了起来,她眼里有狐狸那样狡黠的光芒。“况且,他不是看得起你,而是不得不来抓你。你以为他当年是凭着什么才没被废了道心?他那一腔深情不是只是在骗世人,更是在骗他自己!”
明珠泪说得凄厉,叫裴忱一时怔怔。
他渐渐觉悟,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是说,他骗过了自己的道心?世上没有这样的事情。”
“冥典天道,敢以天道二字为名,便是比世上绝大部分的功法都高出许多,我虽未修习却也知道其中诸多神异之处。”明珠泪讥诮一笑。
“他当年的确没亲手杀人,而明月裳也的确没有死。他骗自己要不惜一切代价为明月裳报仇,这么多年拿深情款款的样子去骗过所有人之前当然是先骗了道心去,可要是如今救她的机会摆在面前而他有所踌躇,他便再也骗不过自己了。”
“对洛尘寰那样的人来讲,道心破裂不能寸进,就意味着即便他计划能够成功,也不过是在为旁人做嫁衣裳。况且先前付长安的谋反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他若是也不过炼神境,还得跟自己徒弟斗上一斗。”裴忱若有所思道。“所以,他这是要富贵险中求。”
明珠泪拊掌笑道:“确实,所以我要你下山。”
“可我而今不能下山。”裴忱低低叹息一声。“我想以你的智慧,一定能做出我下了山的假象。”
“你怕了?”明珠泪目光一闪。
“我倒是不怕,只是我叫人逐出山门一回,总不能过不上多久再被逐出去第二回。”裴忱苦笑起来。“我如今是昆仑弟子,昆仑的规矩你总该有所耳闻。”
“你不出面,洛尘寰不会来。”明珠泪的语气隐约有些失望。
人总是不愿叫旁人看轻的,但裴忱这么些年其实早被打磨出来,故而觉得明珠泪这话并没有什么。
然而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声音。
“你现在下山游历是早了些,但我会对掌门师兄禀明,说你修行时遇到了瓶颈,现在下山是件好事。”
凌云不知何时站在了裴忱身后,从他脸上一贯看不出什么东西来,裴忱却觉得他此刻心情很好。
“你去吧,剩下的交给我。”凌云果真冲他微微牵了下嘴角,这其实于他而言是很难得的。“下次不要叫霄风报信,他嗓门太大,若不是殿外有结界,能嚷嚷得全昆仑山都晓得有个漂亮姑娘来找你。”
裴忱一时竟吃不准凌云是不是在开玩笑,然而凌云只冲他摆了摆手道:“去吧。”
一直到山脚下,裴忱都有种如坠云雾中的感觉,他就这么被人糊里糊涂地拐下山来,若不是凌云把他乾坤袋提了来,只怕他又是通身上下只剩下一把剑,也不知当年好好一个世家子,是怎么沦落到动辄身无长物的地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