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宏最后还是没和裴忱一起离开,这个男人嚣张跋扈了大半辈子,虽然只是个凡人可对人低头的时候实在是很少,所以他不习惯仰人鼻息的生活,就算发现自己这个便宜弟弟已经成了人人都惧怕的一个魔头,也还是一样。
当然,最一开始瞧见裴忱的变化时,他还是诧异过那么一阵子的,甚至于也露出了一点畏惧的意思,但是现在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带着温大娘走的时候还拍着裴忱的肩膀露出一副非常感慨的神情,他没有说什么话,倚清秋在一旁瞧着却露出十分惊悚的神情来,想不到世上还有人敢拍这个人的肩膀。
裴忱对此当然是一点也不介意,他很高兴温宏还敢这么做,只在温宏把自己全副家当连同温大娘一并用板车十分艰难地拉走之后,转头对倚清秋道:“跟上去,确保他们能平安到达。”
倚清秋一咧嘴,道:“您知道他们会去哪吗?”
裴忱先是摇了摇头,而后沉吟了片刻,道:“也未必是不知道,大概是在附近的某个小村落里。温宏似乎说过一回,可是叫我给忘了。”
他有点恍惚,连自称也给忘了,倚清秋还是觉得有些诧异,不过再没问什么,真跟在温宏身后离开了。裴忱想自己这恐怕算是大材小用,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现下他身边什么人也不剩下了,可他反而觉得很自在。被裹挟在纷乱的人群之中,时不时还能伸手扶一把被撞得东倒西歪的孩童,现下没人认识他是谁,他的动作也足够快,不会叫自己有吓到旁人的机会。
裴忱极为感慨似的叹了口气,目光忽然凝定。
他的记忆力远远到不了过目不忘的水准,但是这个人他还是记得的,因为他曾经中的那种毒叫裴忱印象深刻,也因为这个人在纷乱的人潮中还闲庭信步似的走着,甚至于头上还打着一把伞。
他的神情倒是显得有些焦急,左顾右盼的,似乎想从人潮中找见什么人一样。
那个男人有一张因为长久不见天日而几乎苍白到透明的脸,眉骨上有一颗痣,昭示着一场已经过去了的牢狱之灾。
裴忱笑了起来,他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那个男人面前。人潮如水从两人身边分开,但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们已经改变了行走的方向。
只有被阻拦的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
“许久不见。”裴忱笑意温和。“我后来也曾去过镜花楼几次,但不曾见到你。”
“是你。”罗观目光一闪,显然知道裴忱现下都有些什么名声在外,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我在镜花楼是个无名小卒,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若是说叙旧的话,罗兄会信么?”裴忱笑道。
没想到罗观很痛快地道:“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裴忱怔了一下,原本预备好的话没能说出来,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世上还敢信我的人不多,罗兄倒是很有胆识。”
罗观道:“随时都可能会死的人,说什么胆识不胆识的。”
这倒是真话,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裴忱上下打量了罗观一回,不由得皱起眉头来。“看来你的毒还没有解,是寒夜雪没有用处么?”
罗观看上去十分洒脱,眼底却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显然对于自己身中剧毒却无能为力的现状依旧觉得十分痛惜。
“是啊,我们研究了一回,发现真如那个小子说的一样,要是用了寒夜雪非但不能以毒攻毒,还不知道会把我的尸体搞成什么样子。”
罗观不知道自己所说的那个小子如今已经是大燕的帝王,很快便会是整个中原的皇帝。
裴忱静静地注视着罗观,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姑母来。
裴行矣当年是把一团火引渡到了自己身上,那是已经发作的琉璃火,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中了琉璃火却在天光下安然无恙地活了下去,但是那个人现在也已经死了。
“那么你这些年来都在做什么?”裴忱状似无意地问道。
罗观不知裴忱为何会问这个,裴忱看起来不像是那么有闲情逸致的人,会关心一个不怎么熟识的人过得如何。
不过他还是答了。
“一直在楼中,不过是同从前一样不见天日的日子,已经习惯了。镜冢被毁的时候跟着楼主走了,现下在幽州城里。”
“那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为大燕皇帝做个前锋?”裴忱挑眉。若是顾忘川试图用镜花楼的力量来对抗付长安,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意外的是来的是一个有着致命弱点的人。荆素商也不是个傻子,她手下还有很多人可以用,为什么会派罗观来?
罗观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是为一点私事。”
裴忱对一切私事都没什么兴趣,可罗观却不知为什么把这本该难以启齿的东西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就好像这两个人本就十分熟识一样。
“琳琅不大喜欢幽州城的日子,她当年逃荒逃到幽州城的时候,那位皇帝陛下下令紧闭城门不许流民进入,说是怕瘟疫一并进城。我对她说现下大燕已经换了皇帝,不过她还是不大乐意,便离开了镜花楼。楼主是个好人,听说她要走也没为难,听说是来了崇安城,这么多年我本想着不必来找,后来听说了崇安城发生的这些事,便赶忙来了。”
裴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在找她。”
“是啊。”罗观苦笑。“我来了崇安城很多天了,但是一直没有找见她。”
不知怎地,裴忱心头微微一动,那种很久不曾有过的不祥感觉又一次涌上了心头,就在听了罗观这话之后。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问道:“会不会是她已经离开了崇安城?修者在这些事情上总是更敏感些的,东海王与邪修联手,她应当是感觉到了。”
罗观神色颇为古怪地看了裴忱一眼,似乎是想说你如今这身份竟还能说旁人是邪修,只是一来裴忱这话毕竟是在替他着想,二来他如今也打不过裴忱,要出口的话便都憋了回去,最后换了一句:“不会,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还在城中。”
裴忱心中那种不祥的意味顿时更加浓厚了。
“你们这么多年联络过么?”
“偶尔会写信。”罗观的神情有些温柔,卓琳琅从不怪罗观不曾和她一起走,知道这男人不愿意在凡人面前过不见天日的生活,他们两个的关系一如从前,那些信一封封都躺在罗观的乾坤袋里,他也正是靠着信上残存的一点气息来寻找卓琳琅。
他只知道卓琳琅还在这城中,离开镜花楼的时候他向荆素商借了一件寻人的法宝,那东西本身也有一段风流韵事,是关于当年荆素商是怎么用它去追索碧霄的,然而现下那对荆素商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所以荆素商把东西借出来的时候也很爽快。
但进了崇安城之后,这长得像个罗盘的法宝就失去了作用。
他把那罗盘掏出来给裴忱看,解释道:“寻常罗盘指北,这东西指的便是要找的人,然而进了崇安城几天,一直是团团乱转,不曾给我指出什么方向来。许是因为这东西太久没用坏了也说不定,但琳琅应该就在这城中。”
裴忱伸手去拿那个罗盘,罗观松了手。
罗盘落在裴忱掌心里,忽然停止了胡乱转动。
裴忱看着那个指针所指向的方向,再看一看罗观惊喜莫名的表情,在心底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所预料的东西是又一次成真了。
“你把它修好了?看来你如今是有些本事的。”罗观上前来要拿回罗盘仔细端详,裴忱却把手微微一让,避开了罗观。
“如果按你的说法,那就是暂时修好了。”裴忱尽量叫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些。“如果你要找的还是卓琳琅,而你人还在崇安城中,那么这个罗盘在你手里就一直会是方才那般光景。”
罗观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了,他上前两步,抻长了脖子去看那个罗盘,似乎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那在你手里怎么就好用了?”
他这话简直像是在质问,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裴忱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是在平时罗观一定不会这么和他说话,他现在的名声不大好,人人都提防着他随时暴起杀人。
罗观只是也跟着猜到了那种可能性,但不愿意承认。
“走吧。”裴忱把罗盘扔还给了罗观,那罗盘一离开他的手,果然又开始没头苍蝇一般地乱转起来,就像是裴忱身上有什么特别的磁石似的。但是裴忱很清楚其中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的力量与那个祭坛的力量相克罢了。
裴忱看着罗观渐渐变为惨白的脸色,语气也缓和了些许,像是在安慰罗观,然而他也知道在这种时候安慰其实是没什么用处的。
“我带你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