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天已经不能再被称作是一个少年,他早长成一个旁人眼中几分阴鸷的青年人,可是提起裴忱来他眼底依旧是那样炽烈的光,他看着天边,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但很快他便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的道心就是师父,可如今师父已经——难道他没有死?”
明珠泪没有为弃天的异想天开而发笑。
她只不辨喜怒地问:“你觉得他能够夺了魔主的舍么?”
弃天眼里的光终于彻底熄灭了。
他道:“当然不能,我知道祂究竟有多么强大,你大概不知道,我曾经被他的魔气所浸染,因此每个靠近我的人都会横死......而那只是祂的一缕魔气罢了。”
明珠泪却道:“我也知道祂究竟是多么强大。”
弃天愕然地看着明珠泪。
“我的血脉有些特异,当初虽不知道魔主的存在,却因为要坏师尊的大计而接触过尚在封印之中的魔主,故而知道祂的强大之处。”明珠泪淡淡道。“不是现下这幅身子,你不必看了,我如今不过是个最寻常的修者。”
弃天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明珠泪落在止水面前,止水上下打量着明珠泪,忽而笑了起来。
“看来你也是神裔。”止水道。
“或许曾经是。”明珠泪并没想过要详细地解释饮冰族的来历,她如今不过是在一个最寻常的人类的躯壳之中,那些前尘往事早已不必再提。
她一直在远处观望着而没有插手,但当裴忱陨落的时候她还是有一瞬的震惊。裴忱那时候郑重地拜托她时她不曾想到裴忱给自己的结局是这样的,一切都显得太仓促,仓促到明珠泪甚至不能确定裴忱是真的有后手还是已经失败了。
方才弃天说或许裴忱没有死。
但是她更愿意相信是天道在这一刻已经不能再束缚修者,虽然这听起来更为天方夜谭——但是前者不过是叫裴忱有了一线生机,后者却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这场闹剧还要继续下去么?”明珠泪问道。“我想弃天是不会再为魔主做事了。”
“可他手下这些人是真的想要投效魔主。”止水扫了那些此刻已经噤若寒蝉的人一眼。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落月湖里的白骨曾也有许多是她的手笔,而此刻她已经有了一点凛然的杀机,似乎只等明珠泪一个回答便要动手。
明珠泪却道:“一些墙头草罢了,现如今最要紧的是让这世上活着的人足够多。”
止水眼里的杀意渐渐淡了。
她问:“这是什么意思?”
“魔主要灭世,当然不止是为了向神皇报复,神族已经湮灭,祂向一个虚无缥缈的天道挥剑又如何要这世人跟着一起毁灭?当初神族对人族也不过是居高临下俯视一番罢了,难道灭世会叫神族感到心痛?祂是想要把那些消散在湮夜纪的魔魂从另一方世界之中召唤出来,然而这是世界最底层的规则,若是想做到这一点,便只有把人族的魂魄送进去。”
明珠泪解释得很详尽,止水当然也听懂了,于是她的面色变得很难看。
“原来如此。”她低声道。“原来祂打得是这样的主意,怪不得要掀起一场席卷整个世界的战争。”
“所以这些人只要还能为我所用,便不必死。”明珠泪扫视着那些几番倒戈现下几乎成了笑话的幽冥所属,其中也有许多面孔是她所熟悉的,众人都知道这副皮囊下是曾经的九幽少君,也知道她的手腕究竟如何,一个个一时间都不敢轻举妄动。“我知道他们或许不敢做什么,但那也没有关系,因为最后的胜负并不在他们身上。”
“那在谁身上?”
“在已经死去的那个人身上。”明珠泪的声音忽而有些低沉。“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猜?”止水的声音不由得高了起来。“你是在猜测?”
“他从未把话说得清楚,我也只能猜测。”明珠泪却很平静。“或许他不再信服天命,可是做了那么多年的卜者,或许便还保留了这个话不肯说明白的习惯。”
“我可听见了。”裴恂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有一点颤抖,但她看上去还是十分平静的,只是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你嫌弃我们卜者说话不够分明,可我如今可以明白告诉你,我信你的猜测。”
明珠泪偏过头去看了裴恂一眼,忽而微笑。
“我是该叫你一声姐姐么?”
“如果你愿意的话。”裴恂并没感到意外。“我本以为你会恨我的,因为当年是我求昆仑把你封印在了囚魂阵中。”
“那是因为你太信任自己看见的一切。”明珠泪看上去并没有要和裴恂秋后算账的意思。“天命若真不可知不可违,你们的存在就该没有任何意义,故而天命一定有一线生机留下。”
“这似乎是我弟弟后来很喜欢说的。”裴恂也看着征天和魔主离去的方向,那个瞬间她也看见了魔主脸上那种本不应该有的神情,那是裴忱的神情。
裴忱究竟想做什么?
魔君裴忱的死,在后世大概可以被看做是一场闹剧,旁人评价时只会说是与虎谋皮葬身虎腹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没想到他死后第一时间出现而接手了幽冥的人不是幽冥的少公子弃天,世人本都以为弃天会临危受命而后因为威望不足叫这幽冥逐渐分崩离析,却没想到明珠泪会在此刻出现。
明珠泪是九幽曾经的少君,洛尘寰也曾尽心培养过她,虽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心思,是将对明月裳那些愧疚都转移在了明珠泪的身上,还是觉得他一定会君临天下故而需要一个副手?
这些现下已经不重要了。
世人所看见的只是她整合起了幽冥,并重新成为了天魔宫的对手,而另一面方小七也竭力维护着摇摇欲坠的大燕,她最得力的帮手是镜花楼,只是镜花楼的楼主似乎在目睹了知卿归来而再度死去之后有些消沉,现下活跃起来的是她的弟子,镜花楼的下一任楼主玉生烟。
魔主说要毁灭天道,并不是一句虚言。
裴忱的功法与祂和神皇同根同源,而裴忱身上的无涯正是魔的那一面,与魔主正相合。魔主在摄去了裴忱的血肉魂魄之后似乎是成功的补完了自己,足足七日整片大陆都不曾有半分阳光,人们所能看见的只有头顶乌云和乌云之中的雷光。
那些雷电有些是惨白的,又有些是血红的。
最一开始发现端倪的是那些因为道心被毁而再无寸进的修士。
本来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使自己的修为再进一步,可随着那闪电愈发的稀疏,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身上那无形的枷锁在不知不觉中被打破了。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现下却只能叫人觉得恐惧。
魔主做到了祂想要做的,将寒英的意志一分分从天道之中抹除。
那之后祂要做什么?是不是便要灭世?
人们的猜测并没有错。
七天七夜之后,终于云开月明。
魔主也出现在了人族最后的防线之前,祂看起来同刚刚走出封印的时候依旧没什么区别,只是站在云端便令旁人觉得难以呼吸。
“我不会杀了所有的人。”
祂的声音似乎是在每个人心底直接响起的,那种声音里带了一丝奇异的诱惑,又或者那并不是魔主刻意为之,只是人们对生有种自然而然的渴望。
“我只是需要一定数量的魂魄,所以先向我投降的人便不会死,等到剩下不肯投降的人正好是我所需之数的时候,我会下令开始杀戮。”
祂听上去并不是在恐吓,只是在很平静地叙述某个事实。
联军自然也都听见了这话,凡人是最先崩溃的,他们不过是想要活下去。其实在他们看来在修者和魔族手下讨生活都没什么分别,可是当他们打算出城去的时候,却发现城门紧闭,修者的刀剑森然锋锐,只是这一回对准的是他们。
——是的,如果魔渡众生的结局已经不可更改,魔族必要再度君临这个世界的话,更有资格选择活下去的显然是修者。没人知道魔主究竟需要多少魂魄,这也正是魔主的高明之处所在,这种紧迫感会叫更多本来摇摆不定的人投向魔主那一边去。
不过或许魔主并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祂只是说了祂将要做的事情。
应苍现下化为龙形在魔主脚下,而魔主站在空中俯瞰脚下闹剧的时候,忽然觉得有几分孤凉的意味。
是的,孤凉。
祂猛然警醒过来。
为何祂会升起人才会有的情绪?是因为付长安留下的一颗心?可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何祂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不对?
还是说,现在影响着祂的是裴忱?
魔主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神情一时间有些阴郁。
不过他很快一笑。
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阻止祂,祂将要让人族口中的湮夜纪重现于世。
那时候,祂会修改人族的史书,将寒英彻底抹去。
就像是当初寒英对将离所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