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展带着秋水离开,徐秋生也要接着带几个徒弟赶路。裴忱本以为再这么走下去真要走到晋国与百越的交界处才算结束,心下还纳罕这游云宗如此之偏僻,何以在中原能有赫赫名声,但随即他们便改了路线一路向东。
裴忱问徐秋生这是怎么一回事,徐秋生只说不用他多管,结果被方小七给揭了底。
“师父每年都要来碧城一趟。”方小七说这话的时候还抓着个竹筒粽子,没等开封就叫徐秋生抽了过去,轻车熟路地敲了她的脑袋。裴忱听那竹筒跟人脑袋相撞清脆的一声,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担心徐秋生把自己徒弟给打傻了。
但看方小七那习以为常的样子,他便只好笑自己多虑。不知是不是错觉,裴忱觉着徐秋生阻止方小七说下去的时候,神色较之平时沉郁了不少。
顾忘川若有所思地抬眼看了看徐秋生,前日他觉察出徐秋生夜半时分出了门去,再第二日身上还带着些香烛纸钱的味道,想来徐秋生于碧城,是很有一段故事的。
徐秋生没打算跟这些小辈解释什么,一转眼的工夫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将手里的东西递还给方小七。“再有几日的工夫也就到宗门里了,你眼下还是想想怎么把老三的问题给解决了,我可不想带个病秧子回去叫那帮老家伙嘲笑。”
话是说得不大中听,徐秋生是一贯嘴上不会服软的,只是顾忘川听得很明白,他自己的身体,当然还是自己清楚。寻常寒毒到了冬日总会发作的更厉害,若是拖进了冬天,总是要有所反复的。现下他看着与常人无异,徐秋生乃是怕方小七惫懒,当然,也不无堵他嘴的意思。
方小七老老实实应了一声是,抱着那根竹筒低头不肯说话了。她隐约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话说的有些不大妥当,但具体是怎么个不妥当法,她又说不上来,只好专心琢磨起正事来,先前信心满满说了大话出来,然而她也是头一次用这功法去救治他人,真上了手,才发觉十分棘手,顾忘川体内那伤势相当之棘手,先前几回还颇有成效,现下却是效用越来越小了。
顾忘川却笑道:“仰赖师姐援手,我这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那先天不足也没法急在一时,师父还会不要为难师姐了。”
徐秋生听顾忘川这么一说,倒是觉得自己这徒弟很是识相,只不能顺着顾忘川的话说下去,恐方小七得意起来,心想做师父就是这般操心,眼下四个弟子已经把自己闹得头昏脑涨,真不知道掌门师兄收了那么一大串弟子,素日里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明珠泪倒是有些讶异,她印象中顾忘川是不怎么乐意帮人说话的,九幽中人都知道,若是想找人求情,那不该找顾忘川,找付长安都靠谱些——只可惜付长安一离九幽就是五年,现下几乎已经成一个传说了。
顾忘川却没觉出自己有什么不对来,只自顾自地皱眉思索。他也知道现下被治得差不多的,乃是自己胎里带来的不足,至于那最棘手的伤势,其实还是当初与冥府的人交手时落下的,这个却急不得,只有每回导引着方小七的真力徐徐图之,两人境界相差过大,方小七是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真力一入顾忘川体内,便是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老二,你开了顶窍之后,可有什么体悟?”徐秋生转而问道
裴忱心想,旁的体悟都不如征天愈发聒噪来得明显。顶窍初开,是百日筑基后第一步,此窍一开,也算是正式踏入修道一途,二十岁前九窍皆开,便可称之为天才,裴忱初次九窍皆开叩问道心不过十五岁,是以此刻并不觉得自己有些落后。因之前已经走过这么一遍,他倒也知道该如何回答,只道:“周身轻灵许多,想来是窍开以后阳气循行而上,气劲流转灵动之故。”
徐秋生知道自己教不了这个徒弟什么,至少在他进炼谷境之前,自己这个师父都更近似于摆设,但为了让自己其余几个徒弟不起疑心,还是要照例一问,听裴忱答得纯熟,不由在心中低低叹息一声。当年裴氏若不遭逢大变,裴忱此刻说不定比方小七都能高上一个境界,此刻却要在这里重把这路走上一遍。
裴忱自己却不觉得有甚委屈之处,当年他尚年少难免气盛,日前再开顶窍的体悟,与初次是截然不同的,回顾之下便觉着自己为争个年少英才的虚名,修行之时不免有些毛躁,若是与昔年开了顶窍的自己相比,今日的自己肯定要更强上一筹。
顾忘川听徐秋生终于松口要离开碧城,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在碧城留了这几日,每天都要提防着被灵月阁的人发现了踪迹。先前他们那个大祭司没见过他,灵月阁里却还有人见过他们两个人,若能尽快离开自是再好不过。
“这时节还有蝴蝶?”方小七忽然咦了一声,好奇地侧头看窗边。
顾忘川闻言微微一怔,顺着方小七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窗边一只黑色的蝴蝶微微振翅,然而接触到顾忘川目光的一瞬间,那蝴蝶便一闪而逝了。
顾忘川的笑意凝在了唇边。
这是付长安的传信,但不是为了传递什么具体的消息,否则这只蝴蝶现下就应该在客房里等着自己回去。
这传递的是一个警示。
“明珠。”他低声对明珠泪说道。“我先回房去了。”
方小七探头看他脸色,觉得他脸色的确看着有点不好看,也未往别处去想,只说:“要不要我再帮你看看?”
顾忘川浅笑着摇头拒绝。“昨夜废了你不少力气,我只略作休息便是,不会耽搁咱们行程。”
他这话说完,隔壁桌上忽然传来一声嗤笑。顾忘川带着一点怒气抬头看过去,却吃了一惊。
青年人斜倚在桌边,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正望着这边,结结实实地给顾忘川跟明珠泪都唬了一跳。
——此人却不是旁人,正是付长安。
“你怎地在此处?”顾忘川的表情难得出现了一丝裂隙,广明帝那边倒是好说,那老家伙还有求于九幽,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但要是师父得知顾忘川私自出了洛邑,事情可就有些棘手了。
“路过罢了。听见你这腔调便觉得熟悉。”付长安懒洋洋地应道。
顾忘川有些想不通付长安来此的缘由,若是有什么消息要传,就算那蝴蝶觉得不保险,也还有鬼探可供指示,全然没有离了洛邑的必要性,洛邑观星台的布置非一朝一夕之功,此时付长安骤然离开,也不知会不会有影响。
裴忱却在一旁皱起眉头来。
“这位兄台,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付长安扫了裴忱一眼,轻笑道:“若我是个姑娘,兄台说这话还有情可原。”
裴忱不由得涨红了脸。
他只是觉得此人的气息有些熟悉,这才有此一问,却不想此话听起来有些唐突,甚至有些攀附之意。
明珠泪知道付长安的脾气,也知道若是任由他说下去,裴忱难免不发现点什么。当初顾长安入晋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人杀上裴氏,那时候他还年少,若说留下什么首尾痕迹,也非全然不可能。
她只虚虚拦了付长安一下,对有些窘迫的裴忱道:“这是我们二人的旧识,性子有些跳脱,若有冒犯,还望海涵才是。”
裴忱连忙摆手道:“是我一时唐突了。”
付长安见顾忘川神色不善,也略略回过神来,自己此刻出现,接下来又要有那样的消息传过来,的确是有些不妥。但他接到那消息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来找顾忘川面谈,毕竟这事一时半会的说不清楚,在洛邑又没有人敢拦着他,故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连夜到了碧城,来都已经来了,折返回去又不大现实,只好硬着头皮过来,果然便见顾忘川咬牙切齿的,似乎是想先揍他一顿。
顾忘川叫付长安惊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这会略略平复一番,简直想当场就跟付长安交手。裴忱虽是个小角色,好歹也是当年被称为天才过,总会有些独到之处,若是被他察觉什么端倪,且不说能不能把裴忱带回去,单若是那小子在此地发疯用上那东西,他们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个未知数。
半晌,顾忘川才给自己的声音找回来,但也没急着跟付长安说什么,淡淡道:“你不好好做生意,跑到碧城来做什么?”
付长安听出他话中意思,嘿嘿一笑。“碧城十月十热闹得很,我先来看看行情,若是可以的话,便朝这边发展发展。”
顾忘川略一沉吟,听出他话里咬得很重乃是热闹两个字,若有所悟,看来付长安此来,倒是带了些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