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璐!云璐!”
赵云推开家门冲了进去,一身战甲还没来得及卸。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石凳上落着几片叶子。
赵云不由分说地推开了房门,床单被叠得很整齐,没有半点褶皱。马云璐梳妆的镜子静静地待在窗前,反射出赵云慌张的神色。
马云璐不在里面。
赵云从来没这么慌乱过。赵云府不大,赵云来来回回冲进每一个房间找寻着马云璐,却都没有发现她的影子。小小的走廊却显得那么长,不大的厅堂赵云却似跑了多年时光。他的妻子,他的由死向生,他的破而后立,他那年唯一的希望……
“云璐!!”
赵云推开最后一扇门,愣住了。
那里,依旧是平日的打扮,阳光从窗缝间透过,伙房里显得温暖。马云璐正和着面粉,回头看到了赵云,笑了。
“子龙,北伐回来了啊。”马云璐用手背抹去额上的汗珠,“饿了吧?再等一会儿,饭就好了。”
赵云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妻子。一切都那么安静,安静得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如同以往数十年每一个普通的日子。妻子在家缝补着衣服,做着饭菜,等着在外征战的将军归来。
“统儿和广儿还在军中,正午就会回来了,你先等等他们吧。”马云璐的语气很淡,淡得激不起一点涟漪。
赵云缓缓走到了马云璐背后,屋内一片沉默。互相沉默着,都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干扰,只是陪伴。
自三十多年前的那个西域,自十余年前的那个成都,一不小心,两人都白了头。
赵云伸出手,抱住了面前的妻子。
“嗯?”马云璐停下了手里的活,“怎么了,子龙?”
“云璐,你的身体……”
“没事,好着呢。”马云璐笑了笑,掩盖着脸色那抹苍白,“放心好了。”
“这次北伐回来,你还会走么?”
赵云摇摇头。
不会了,我会好好陪你的。
后来赵统与赵广回来了,赵云这才明白,在他领兵跟随诸葛亮北驻汉中的第二天时,马云璐就病倒了。
一场大病,马云璐的头发白得那么快。她只是在休养了四五天,便又站了起来,维持着这个家的运转。赵统赵广劝她休息,她只是摇摇头。儿子们在长大,在军中学习,她就在家准备着拿手的饭菜,在夜里缝补着儿子们的衣服。每当北面传来消息,她总是提心吊胆。听到赵云领兵出箕谷,她成天睡不着觉,在地图上找着箕谷的位置,对着那个点发呆。听到赵云全歼魏军先锋,她兴奋得像个少女,成天念叨着“子龙快回来了”。听到蜀军北伐归来,她又开始准备着赵云爱吃的东西,考虑着他的穿着,他的起行……
赵云回家之后,马云璐依旧如平常一样,那么平淡,让人都看不出来她已经生病,就连喝药的时候马云璐都偷偷背着赵云,不让赵云看见。每次赵云劝她休息,她都用玩笑般的语气说着“成天躺着会憋死我的”推却。看着马云璐的笑,赵云内心隐隐作痛。
北伐归来之后,蜀汉暂时没了事,赵统与赵广跟随姜维磨砺去了,只有晚上才能回家。儿子们不在的时候,家里就剩下了赵云夫妇。在抗拒不了的衰老面前,马云璐平日爱做的事也悄然变化。在赵云忙于军务的时候,她总会缝着一些好看刺绣,画着一些画,写着一些诗,就像曾经的樊淑一样。
真正到了不得不面对的事情面前,人才会明白,一定要给自己所爱的留下些什么才行。
“子龙,你来看看。”
跟着马云璐,赵云到了一张琴前。他认得这张琴,当时两人成亲的时候,马云璐就把这个带了过来。她说,这是她军旅半生里收到的唯一一个给女孩子的礼物。
因为自幼便在军中,马云璐的心智像极了男子,所以要的东西都是武器战马。唯独这张琴,她从西凉留到了成都,并一直到现在。
“云璐,我没听你弹过啊。”赵云抚着马云璐的发。年初他走的时候,手中还是乌丝,如今已是白发。
“现在弹给你听。”马云璐道,“别忘了我曾经是大小姐,该学的,我都学过。”
那是西域独有的琴音。边塞的辽阔悲壮,大漠的孤烟落日,异邦的风土人情,这一切都从马云璐指尖流出。赵云恍惚间,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少年。
那个功力尽失的少年,那个不顾一切的女子,两人走过的陌生西域。白龙堆沙漠,车尔臣河,楼兰古国,三千弱水。
赵云拿起桌上的木梳,顺着妻子的发迹滑下。木梳与白发间流逝的,却是那么久那么深那么长的记忆。
笛声再起,马云璐的琴声戛然而止。她回头看着身后的丈夫,赵云只是静静地吹着。
“子龙,你……你会吹笛?”马云璐噗嗤一下笑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以前啊,我们总是聚少离多,我哪里有机会对你吹呢……
最后的路,我不会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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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云璐终究还是病倒了。就在那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晾好了衣服,毫无预兆地昏倒在庭院之中。
待到她从床上醒来时,旁边的赵云已是发须皆白,疲倦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烛火,摇曳。
“云璐……”赵云握住马云璐的手,含泪笑着。他伸出手盖着马云璐的额头,只是看着她傻笑着。
“爹!娘!”
得知了马云璐昏倒的消息之后,赵统与赵广急忙离开军营奔了回来。已是傍晚,房间内木床上,马云璐正静静地躺着。
“小蕾说了,你需要静养。”赵云略带责怪地说着,“以后别再和我吵架了,听话。”
马云璐点点头,笑着,感应着额头上赵云的手的温度。
赵统与赵广走到床边,待在赵云与马云璐身旁。看着长大的儿子,马云璐的目光里只有慈爱。她什么也没说。
因为她的话一直都很少。除了最后这一段时间。
建兴六年的冬天,成都下雪了。一夜之间,成都内外全部换上了新装,漫山遍野银装素裹,好些人家携儿带女出郊外游玩。雪地里到处都是活泼的脚印,雪球飞来舞去,孩子们的笑声回荡在田野里。
赵云看着下方打闹的人群,不远处便是覆盖着一层银装的成都。他给身边的人拉紧了围巾。
“别凉着了。”赵云拍拍马云璐的衣服,“听话。”
两人就站在这座不知名的山上遥望着成都。十余年前,就在这座山,就在现在的位置,赵云与马云璐定下了终身,从此成为对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人。
“好漂亮。”马云璐望着满天飞舞的雪花,拉着赵云的手在山上走着。
这座山很受成都百姓欢迎,很多大人带着孩子也上来玩耍了,林间尽是欢声笑语。
赵云拉着马云璐,两人的头发与白雪融为了一色。这条林间小道上留下了两串长长的脚印,一直蔓延,蔓延到视线的尽头。
“子龙,要是下个冬天成都还下雪,那该多好啊。”
“是啊。到时候,我再陪你出来看雪。”
“嗯。”
这条山路,我陪你走。
遇见你,已不负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