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江烈,本是一种酒的名字。
因为酿酒时用的水取自白泽江北支,酿成后的酒清凉透彻,虽不辛辣,但下肚后顿觉身体炽热,喝下一壶后似有一团烈火在体内熊熊燃烧,令人酣畅淋漓,故而得名。
虽然没有中原各大名酒那样的复杂工艺、珍稀原料,口感也算不上一流,不讲究下肚后的百转千回。但因其特色正适合在辽州漫长寒冷的冬季中取暖,也与辽州人民热情豪迈的性格相得益彰,辽江烈一度生意红火,供不应求。
后来酿产辽江烈的店家干脆做起酒楼的生意,自家楼卖自家酒,价格又公道,百姓吃得上喝得起,酒楼宾客络绎不绝。随即渐渐将大小分店开满了辽州的各大府城和数个县城。
华知仇在同福客栈时偶尔听来往的客商谈起,却没有亲口品尝过。
落蛮府的辽江烈是总店,风味格调最为原始,也是落蛮府中生意最好的一家酒楼。
感叹于辽江烈的奇妙,酒过三巡后,高君逑等好酒的人便自顾自地喝了起来,边喝边啧啧称奇。
余渊端起酒碗,坐到张长青和华知仇的身边,笑道:“张小子,老夫就倚老卖老了。”
“老余可千万别客气,咱俩都多少年的交情了,更何况还有花宝这层关系,你只管说。”张长青立刻回应道。
“好。”余渊将手扶上华知仇的肩膀:“我们这些人得往北走一趟,去雪州的地界办点事情,估摸着开春以后才能回来。花小子,还有那三个娃娃,就托付给你了。”
“那是自然的,你只管放心,他们跟在我身边,什么事都不会有,安全得很。”张长青道。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余渊露出坏笑:“不是让他们呆在你身边。这几个娃娃,一个赛一个,皮得很。你们这驻防的边军不是经常有斥候小队出去执行任务吗?”
“我想着把他们也带上,让他们感受一下军旅生活。就是那个女娃娃稍微不太方便,不过也没事,他们自己会处理的,都懂事了。”
“这……”张长青犹豫起来,打仗可不是儿戏,就算和平时期,斥候外出巡查也是极其危险的,若遇上了敌军就是你死我活。
更何况,安东军的纪律严明,每个队伍都需要磨合,突然塞进几个凑热闹的,万一出了差错,后果将无法挽回。所以,他作为安东军的统领,不仅要维护晚辈的安全,更要对麾下将士负责。
余渊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当即笑道:“这回该轮到我跟你说放心了吧。前几日在白泽县,他们四个人面对三十多号贼人偷袭,毫发无损,连内力都没用,还反杀了五个,打伤二十多,安全问题你不用担心,他们会照顾好自己的。至于军纪……”
说到这,余渊扶着华知仇肩膀的手微微用力,该是轮到他来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华知仇当即会意,拍着胸脯对张长青说道:“舅舅,你就放心吧。我们听话,肯吃苦,绝对服从将军命令,一切以大局为重,舅舅若是不信,我们可以签订军令状!”
张长青被逗得哈哈大笑,点头答应下来:“信,当然信。看来不光是长相,你这脾气和你爹娘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不得不信!”
“……好,那就这么定了,正好过几日有一次行动,把你们四个也算上!等完成任务回来过年,我给你们庆功!”
说完,三人举起手中的酒碗,一饮而尽。
华知仇见到余渊的另一只手在桌下偷偷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得意地小声说道:“我可是正儿八经的辽州汉子!”
……
酒席散场,夜幕已落,众人皆离开酒楼,前往张长青安排的客栈去休息。
此时尚有两人留在辽江烈的门口,正是张长青和华知仇。这个舅舅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张长青一手抱着坛沾满泥土的窖藏老酒,一手搭着华知仇的肩膀,踱步在落蛮府的街道上。在百姓们都开始回家的道旁,二人就像是寻常喝了些酒后在返家路上的父子一样,和谐又温馨。
“舅舅,我们这是去哪啊?”
“待会你就知道了。”
二人走了一刻钟,便有士兵牵着两匹马赶来。一匹与白日里王文猛的胯下良驹相似,另一匹更惹人眼球,通体乌黑,四蹄上却长着白毛,体型高大矫健,目光如电。
士兵将马牵来后便离开了此地。华知仇盯着这匹黑色神驹不禁有些痴了,虽然他对马不甚了解,但这匹马的神俊风采,却一眼就看得出来。
张长青见到这一幕,笑着道:“这是我的坐骑,越影。你可以摸摸,不过要小心一点,他的脾气不太好。”
华知仇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抚上越影的脖子,在深秋冰凉的夜晚,越影呼出的两道热气呈白雾状升腾,吹在他的脸上惹得痒痒的。
张长青不禁有些惊讶,当初为了给越影找一个平日喂养牵遛的养马人,足足换了数十人,才勉强有一个能不挨踢的,没想到华知仇却如此顺利。
“看来他不怎么讨厌你,要不你骑上试试?”张长青又提出建议。
华知仇高兴地点点头,一脚踩着马镫就要翻身上马,不料他另一条腿刚抬到半空,越影就发出一阵嘶鸣,直接站起身子,惊得他赶紧跳了下来。
张长青见状,哈哈大笑,说道:“还是算了吧,除了我,还没有第二个人上过它的背。第一次见,就让你摸,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了,以后多接触接触,说不定就让你骑了。”说罢,自己翻身骑上越影。
华知仇心中不免有些惋惜,只好骑上了另一匹军马,一前一后奔跑起来。
二人骑着马,直奔众人白天里所走的落蛮府南门而去,出了城门后,便一路向东,飞驰起来。张长青与胯下的越影近乎完全融入在黑暗中,只剩四只白蹄前后翻舞,那画面令他心生向往。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一条河边,正是白泽江的北支。沿着河岸向北走了没多远,有一座木桥,张长青下了马,走上桥去。华知仇也连忙下马跟上,留下两匹马在原地悠闲地休息着。
跟着张长青走过木桥,前面是一片石砖铺设的陵园,立着一道道石碑,上刻着在此沉睡之人的名字与生平。更远处是一座山,说是山,不如说峭壁更合适些,光秃秃的巨型石壁上,似乎刻着几排大字,可夜间却看不十分清楚。
华知仇不禁好奇地问道:“舅舅,那上面刻着什么呀?”
“那是初任安东将军张荷——也就是我的祖上写的一首诗,名叫落蛮题,日后我会讲给你听。”张长青说道:“此处,也是他修建的——我们张家的陵寝之地。里面都是历代张家的子孙后代,外面这些,是对辽州有过重大贡献的安东军将士。”
张长青边说边走,随后便到了陵园的内部区域,继而又带着华知仇走到一对并列的石碑墓地旁,终于停下脚步。
华知仇早已猜到张长青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里,他一步步地走向那两个石碑,眼眶早已通红。石碑上分别刻着——张长青之妹张长雨郡主,以及辽州莲花军豹头统领、张长雨之夫华迎樽将军。
华知仇站停在墓碑前,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再起时已是泪流满面。
“坐吧。”张长青就在墓碑旁席地而坐,示意华知仇也坐下,对着墓碑叹道:“妹妹,妹夫。我带着你们的好儿子看你们来啦。”
说罢,将手中的酒坛放在地上,拍打着坛口处的泥封,泥封松动竟露出几只碗底。
“这个华迎樽。”张长青哑然失笑,将里面的四只碗一一取出,这才露出了红色坛塞。
“你爹和你娘成亲那天,大宴宾客,几乎将我们家的酒窖给搬空了。当晚你爹又往里塞了二十坛酒,十八坛大的,两坛小的。都是辽江烈——他最爱喝,说将来他儿子成亲的那天再拿出来喝……呵呵,也不知他为何笃定就是儿子。”
“还真让他猜对了。你看看,你爹心眼也太多了,还特意在坛口上面又封了四只碗……谁家还能缺这几只碗呐?!不过正好,今天咱们给用了它,免得抱着坛喝了。”
张长青将碗内擦净,分别给自己、华知仇还有两块墓碑前各放了一只,打开塞口,挨个斟满,嘴上依旧在说:“唉,长雨,迎樽呐……没想到给你们儿子成亲时留的酒,给咱们四个先喝了吧?”
张长青双眼闪着泪光,不再说话,提起酒碗一饮而尽。
一碗酒下肚,华知仇突然觉得能感受到这辽江烈的香醇了。他任凭那团火焰在自己的五脏六腑熊熊燃烧着,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所有委屈、痛苦还有思念烤尽。
陵园后方那数十丈高近乎垂直的巨型石壁上,几排字似乎闪闪发光。
《落蛮题》
大浪滔滔盖沙红,
风云江上提玉龙。
傲视天下谁敌手?
独立黑土折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