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个月以来,巨大的工作压力使得男孩身疲心乏,夜夜失眠。
他强打精神把手头的工作稍作处理之后,便打算去乡下小姑姑家暂住,让身心远离城市喧嚣,好好调整一下自己近乎崩溃的精神状态。他把手机留在卧室,捎带几件换洗衣裳,和父母知会一声,便兴冲冲地出发了。
农村僻静,人烟稀少,庭前院后野草疯长,鸡飞狗叫,苍蝇蚊子乱哄哄。离开手机之后唯一的娱乐就是瞄一眼老套的电视节目。白天休息,晚上睡觉,几天下来,他已经厌烦了篾竹凉席和纱布蚊帐。有时他也想背起行李搭班车回城,可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又恢复如常。他又重新躺倒,轻轻摇晃蒲扇,目光停留在窗外枝繁叶茂的葡萄架上。
小姑姑和姑父新婚不久,并没有孩子,他俩远离父母,在此地承包一百多亩水田,每天赶早赶晚忙忙碌碌。他与夫妻俩每天见面的时间一般在中餐和晚餐的餐桌上。常常是小姑姑在灶上煮饭炒菜,一身泥浆的姑父窝在大灶旁边,直往灶膛里添草加柴。两人说说笑笑功夫,厨房里早已飘出缕缕炊香。
一日午饭,他的筷子懒洋洋在一碗鲫鱼汤和一碟红烧仔鸡之间徘徊不定,许久他只是放下筷子,舀一勺橙黄碧绿的丝瓜蛋汤。当他再次拿起汤勺,小姑姑和姑父已经放下碗筷,嘱咐几句便匆忙下地去了。没有什么胃口,他盯着一朵盛开是美人蕉静静出神,整个人又陷入百无聊赖之中。
午后西山涌起团团乌云,半晌觉的功夫,乌云自散,天空恢复湛蓝。他锁上院门,顺着老柳树的棵棵荫凉一路散步到村口。旷野无边无垠,稻田青绿滴翠,石榴花绽放通红似火,粉蓝淡黄的香花异草星星点点散落各处。田埂上的老水牛悠闲觅草,河水中成群麻鸭白鹅随波荡漾,不时嬉水翻腾,叫叫嘎嘎。微风抚过河边的柳树,那长长的柳丝便随风舞动。荷叶出水,香气沁人心脾,引来了几尾欢快红鲤鱼竞相追逐。穿梭在大片荷叶间时隐时现的采菱小舟,伴着清脆的歌声滑行在碧绿的湖面上,时时泛起的涟漪撩拨着眼前荷叶上晶莹的水珠,粼粼的波浪亲吻着黄褐色的泥岸。
环顾四周,景色如梦如画,他的心情立即舒缓不少。忽有歌声响起,视线中出现一个十分邋遢的中年女人,只听她吟唱到:“红日圆圆月芽弯,井口圆圆河儿弯,青梅圆圆谷穗弯,荷叶圆圆菱角弯,眼珠圆圆眉毛弯,……”
“哈哈啊!”他连笑几声,提高了音量:“您那个‘圆圆弯弯’的歌词不好!您听着: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言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侬意: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他有些后悔,瞬间羞红了脸,觉得自己太过造次:这种情诗艳词根本不适合这种场合。
女人瞪着他约摸三分钟时间,而后悄悄走到他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冲他神秘一笑:“娃子,这是我女儿,介绍给你做对象,怎么样?”
“啊?”男孩颤抖地接过照片,只见照片上是一个非常清丽的少女,皮肤白皙,鼻梁高耸,眸子晶亮,眉宇间尽显江南女子的柔美与灵秀。
“娃子,我女儿怎么样?”
“嗯!”他频频点头,在此之前他有过几次相亲经历,但都以失败告终,若能与照片中的女孩子交往,他只觉得受宠若惊。
正在想入非非之际,不知道从哪里飞奔过来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叭”的一声响,一记响亮耳光打在女人脸上,女人应声栽倒,男人上去又是一通脚踹。
女人倒在地上呜呜哭泣。
“起开,你凭什么打人!”男孩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
“他是我的女人,我想打就打!”说完一把推开男孩,薅着女人的头发连拉带拖往岔路上走。
“你凭什么打她!”男孩怒吼着,追出几步远,一拳砸在合抱粗的柳树上。
晚上,男孩把下午发生的一切告诉小姑姑,之后和衣躺在床上不喝水,也不肯吃饭。
姑父依床而坐,小姑姑轻呼一口气,娓娓道来:“听说那个女人原来是中文系的大学生,有一年暑假回家在火车上被人贩子骗到此地,以五千块钱的价格卖给村里最穷最矮最丑的光棍当老婆。”
“没人报警吗?”男孩气得咬牙切齿。
小姑姑没接这茬,继续说:“原先她被天天锁在屋子里,后来生了三个孩子才叫出来见人,其实那时候她已经神智不清了。”
“神志不清?”
“是神志不清,后来她家里人来过的,当时她的第四胎还没出月子呢!家里人见她疯疯癫癫,又有四个娃子,只是痛哭一场,也没有任何办法。前几年她的父母时常过来看望,后来她父母去世了,这几年也没见有人来过。”
“小姑姑,她以后怎么办啊?”
“她这辈子恐怕只有这样了……”小姑姑起身伸伸腰:“哎呀,时间不早了,饭菜要凉了。”
这一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眠。半夜里不觉得凄然伤感,热泪盈盈。
清晨,他辞别姑姑和姑父,搭上回县城的班车。清风和缓,晨雾散开,班车疾驰在乡间公路上,一棵棵拔地而起的柳树迅速向他身后倒去,景色旖旎的小村庄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他清晰的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