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村里人都惧怕“计生专干”,只要一听说“专干来了”,大人们立即绷紧了神经,哭哭闹闹的小孩子瞬间闭紧了嘴巴。要是有身子的女人听说“专干来了”,那初怀的无所谓,余下的早已经吓得白了脸,岔了声,只有反应快的,立刻撒开脚丫子跑得无影无踪。计生专干几步追上,便如抓小鸡似的拎着有身子的女人交给五大三粗的帮手,该流产流产,该引产该引产,就是不许生娃!若是抓不着女人,他只得叉着腰,虎着脸,瞪着眼,嘴里一通屁尿臭屎咒骂,临走时撂下一句狠话: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赶明儿扒房牵牛扛稻谷,走着瞧!
当时,专干工作表现尤为突出,年年被乡里“计生办”评为先进个人,戴红花,挂奖章,捧奖杯,拿奖金,还有雷鸣般的掌声,一时间炙手可热,风光无限。偶尔他从县城“计生委”开会回来,雄赳赳,气昂昂,下巴戳着天,好生气派!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村里整天抱着账簿的会计,他总是耷拉着头,像被霜打过几遍的茄子似的。平时连大气不敢出一口,偶尔扫一眼专干铁青的脸色,他又赶紧低下头,悄悄躲到人后,被骂个狗血喷头那是常有的事情。
有一年中秋节,听说几个怀孕的女人回乡过节。专干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他连夜召集村长、会计和其他帮手,安排部署,分片蹲守,各司其职,抓她们一个不留。其中有一个叫做小凤的孕妇即将临产,听说她身子重,行动十分不便。专干挠了挠头发,指着会计:这个人你要是再抓丢了,看你脸往哪儿搁。
会计点头如捣蒜,指天起誓,一定完成任务。
月光敞亮,皎洁如纱,田间小径蜿蜒,时近时远的虫鸣声由片片交叠的稻叶间隙中徐徐传出来。池塘晶莹透亮,野花芳香袭人,柳树遒劲,杨树婆娑,各显美妙姿态。
会计站在玉米地旁边,一人多高的玉米杆子把他遮得严严实实。他急得满身流汗,顾不上耳边无数的蚊子嘤嘤嗡嗡,早早地关闭手电筒,东张西望。
突然,木槿叶子一闪,视线里出现一个慌慌忙忙的人影。
“是小凤吗?”会计声音虽然又低又沉,但在夜晚还是唬人一跳。
“妈呀!”人影一惊,掉头就跑。
会计上前一把拉住她:“今晚上大小路口都是人,你往哪跑?”
“啊?我是小凤……我……”小凤带着哭腔哆哆嗦嗦。
会计指了指玉米地:“躲到下半夜,你再出去,将来生了娃再回来,可晓得了?”
小凤立即躲进成片的玉米地,瞬间踪迹全无。
会计转到老柳树旁边,从容地踱着方步。远处又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人影,会计伸手一划拉旁边那片玉米地,那臃肿的人影又歪歪倒倒钻了进去。
如此三次之后,远处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叫喊声,会计赶紧打开手电筒,装作急切找人的样子。
几分钟之后,专干带着七八个汉子也赶到老柳树下。会计仍是若无其事,村长狠狠瞪了会计一眼,专干早已骂开了声,直到发泄够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盯着连片的玉米地锁紧了眉头。
没料到,原先一直默默无声的会计早退到河沿边上,他趁人没留神一个趔趄栽过去,稳稳落在老柳树下的洗衣石板上。只听得“啊!”的一声,会计惨叫:“救命啊!”
眼瞧着会计又滚进池塘里,胡乱扑腾,水花飞溅到处都是。
专干赶紧收回去向玉米地的脚步,大家七手八脚下河救人。
专干满脸轻蔑:“你个打算盘的书生,废物一个!”
半月后,打着石膏的会计终于出院,会计婆娘半是责怪,半是心疼:“去年折了小腿,今年又折了胳膊,看你明年折个啥?”
会计倒是满心欢喜:“这次是三个人,有三个娃子呢?唉,莫说是折胳膊,就是折俺老命换,俺也愿意。”
时光和缓,年月渐进,无情的时间染白了人们满头黑发,专干和会计也成为弯腰驼背的老人,就连清澈见底的小河水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畅通无阻的柏油马路。
新的专干去县城“计生委”开会带回消息说,现在政策还转:全面开放二胎,提倡三胎,鼓励四胎,奖励多胎。
老会计听了,哈哈大笑,众人纷纷向他敬酒,原来这天居然是小凤儿子办婚礼的好日子。
这话也终于传到老专干耳朵里,瘫坐在轮椅上的他始终不相信,嚷嚷着一定要亲自去县里问问清楚不可。他几次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望着墙上那张婆娘的遗像,他一时间竟不能自抑,只得泪珠滚滚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