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主不过一侧头,便很轻松地将罗生剑握在了手中。
祂脸上并没显示出多么意外的神色,只道:“你终于动手了。”
征天微微一笑,道:“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真的会臣服于你。”
“或是说不愿相信?”魔主竟还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才答了征天。“你身上有寒英的气息,我很讨厌。”
这似乎是魔主第一次明白说出厌恶两个字来,不过祂同寒英之间是上古便传下来的恩怨,征天倒也很明白祂为何有此一言。只能说他从一开始便已经料到了这一点,不过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为了博取魔主的信任而来的。
他所要做的只是刺出这一剑,甚至这一剑能不能进得了魔主的身都没什么关系,譬如现在,他想要做的一切都已经完成了。
所以征天脸上带着一点胜利者才会有的笑,魔主看见这笑微微皱了眉头,却不知道为何征天会有这样的神情。
“我只感到遗憾。”魔主叹了口气,很罕见地展示出一点愁绪来。虽说他不喜欢征天身上寒英的那一部分,可不可否认的是征天更像是他的一个分身,要亲手把这分身斩灭实在算不上是一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
“遗憾什么?遗憾我没有能与你去看那个新的世界么?不必了,我知道你不会容许身边站着别的什么人——你以为若是当年你站在寒英那个位置上便会做更好么?你错了,你认为自己不会杀了将离只是因为那时候你与她只是对手。”
魔主的脸色有了一点变化,但祂依旧是很平静地问道:“说完了么?”
“你的台词会不会是说完了我就可以去死了?”征天冷笑。
“是。”魔主淡然点头,但是祂忽然发觉自己动不了了,有什么东西正在从祂的内心深处复苏,同祂争夺这一具身体的掌控权——自然不可能是付长安。
是裴忱。
魔主有些愕然,祂分明确定裴忱的魂魄已经被祂吞噬封印,逃逸出去的那一片虽然还未寻到可也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更重要的是祂从未在征天身上感受到过裴忱的魂魄,可是现在一股陌生的力量涌入了祂的身体,那正属于裴忱的魂魄!
这是怎么一回事?
魔主终于发现了端倪,祂抬起手来,看见罗生剑在他指尖所留下的一道极为不起眼的伤痕。
“原来如此。”
在争斗的间隙里,魔主很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来。
魔主的眼神正在剧烈的变幻,一时间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魔,一时间又是个凡人,魔主从未想过一个凡人当真能如此棘手,本来在裴忱倒戈投向祂的时候祂心底是有些疑虑的,正是征天的话打动了祂,是的,祂当时需要用裴忱的力量帮助祂挣脱天道的束缚与寒英为敌,现下寒英的意志已经孱弱到无以为继的地步,裴忱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这一个人类,竟然敢于在神魔的背后做那只黄雀?
可是魔主又想起来,这样的事情是曾经发生过的。
多年之前,人皇就是这样崛起于微时,带领人族结束了湮夜纪。祂本以为那不过是人皇走运,因为神魔之间斗争纷乱无暇顾及人族才给了人皇那样的机会,可是裴忱却是祂从一开始就留意着的,竟也能设下这样的局?
就在此时,魔主体内忽然传出一声爆鸣。
那声音是真切存在着的,传出魔主体外时尚如此剧烈,可见魔主体内是怎样一副光景。
有种微弱却不可忽视的力量一瞬间从魔主体内升腾而起,而魔主本身的力量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仇敌一般立即扑了上去与那股微弱的的力量缠斗在一起。
那力量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当它与魔主本身的力量相遇时,却是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一时间魔主很艰难地压制着自己内腑的躁动,然而没有用,祂的体内有水火不容的两股力量正在彼此斗争,那是.......那是无涯自己的斗争,是神力与魔力的斗争,可是裴忱的力量分明应当是与祂相融的!
无涯——不对,裴忱体内的无涯不对!
现在祂的体内是无涯的神性与魔性正在彼此攻讦湮灭!
魔主终于感到了一种无力,这是裴忱用自己生命给祂设下的局,祂究竟是因为有了一颗人心才会轻敌,还是因为终究不够了解人心而中了这计?
此刻祂也回答不出来,只是终于抓住了裴忱那一缕散碎的魂魄,将之逼出了体外。
弃天忽然一抬头,惊呼道:“师父!”
裴忱的身影在天边显出来,是个模模糊糊的人形,一眼便可看出来那不过是片散碎的魂魄,可是很难得的是,这一缕魂魄竟和裴忱本人一样有着完全的意识,而不是什么游魂。
“师父的时间不多。”裴忱看着弃天,声音倒是比当初和煦了不少,弃天还是第一次听见裴忱如此和颜悦色的说话,却一时间什么也答不出来,只有泪如雨下。
“不要哭,幽冥今后是你的,你要带着他们走下去。”裴忱微微一笑,转脸看着脸色十分难看的魔主与正在一边抱剑而立的征天。
“你做到了。”
“是你的运气好。”征天淡淡道。“可是你真的要死了,不后悔么?”
裴忱摇了摇头。
“这话你已经问过我一回了,难道你觉得我会改变自己的答案么?”
征天默然。
是的,当裴忱要他来到魔主的身边向祂揭示无涯的秘密时,他就已经问过裴忱这个问题了,裴忱说他不后悔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包括亲身送死这一个。
于是征天便照做了,他比裴忱更清楚应当怎么去说服魔主,而魔主果真也没有辜负裴忱的期望,下手将裴忱吞噬以补足自身向寒英宣战。
祂会成功。
寒英已经孱弱到了一定的地步,天道也不能护祂周全,如今只差最后一步,这天道便可归于纯净,从此再没什么意志掺杂其中,叫世人裹足不能前。
但祂也会失败。
裴忱已经暗中再次逆转了自己体内的无涯,这个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当他的力量完全转化为神性的那一面时,他也将几乎失去所有的功力,因为入魔其实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神与魔的力量相遇便会湮灭,这一次的所谓逆转,不过是在将他的力量消解罢了。
故而他最后留在魔主体内的会是一颗神性的种子,当他的残魂顺着罗生剑来到魔主体内的时候,那颗种子会被唤醒,魔主会被自己体内的力量打败,两个世界之间魂魄的置换也自然而然会终止,从此神魔俱灭,依旧还是人治的时代,却比之前更加纯粹。
没有封印,也没有本不该存在的所谓的天道意志。
裴忱想要的那个公平的世界终于会来。
但是他会死,而且是魂飞魄散。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真正明白裴忱要做什么,因为裴忱没办法瞒住他们,他需要他们两个的帮助,现在征天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征天可以用罗生剑去伤害魔主,但他和罗生剑之间毕竟还有些排斥,故而不能真正地掌控这把剑。
所以他对弃天说,幽冥终究是你的。
在弃天愕然的注视下,明珠泪冲着征天怀中的罗生剑招了招手,那柄剑像是蒙受了主人的召唤一般窜进了她的手中,被她一把握住。
征天恍然,道:“你把你的血留给了她。”
“这其实是个很自私的决定。”裴忱苦笑道。“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
明珠泪站在了裴忱身边,她不能触碰到裴忱,却听得见他的话。
“是么?可我从一开始也知道我要做什么,这不算自私。”
“我以为你会想活下去。”裴忱很认真地道。“毕竟你已经是天地之间最后一个饮冰族人。”
“我不是。”明珠泪忽而一笑。“你早就知道了吧?镜花楼那个小楼主,才是真正的最后一个饮冰族人,我的血脉已经消失殆尽,可是她的还在,也许有一天天女焰能够真正复苏?只是那时候必然已经没有什么神魔,能为此付出生命,我倒是很愿意。”
魔主冷笑了起来。
“以为这样便能让我陨落么?你们的伎俩终究是比不过寒英当年的力量,这世上唯有力量才是绝对的。”
明珠泪毫不畏惧地与魔主对视,举起自己手中的罗生剑。
她的声音冷定,似乎站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古往今来这天地间最强的魔,而不过是一个凡人。
“我们的力量或许是不够,可是你忘了这柄剑曾经经历过什么了吗?”
魔主皱着眉头,终于想起自己还在封印之中时曾经借着付长安的眼睛看见过什么。
是的,这世上曾经还有一种可以毁灭祂的力量,可是那种力量应该已经彻底消亡了才对,祂还为此惋惜过,甚至流了一滴泪。
虽说是借着凡人的躯体才流出那一滴血泪。
“是的,祂在这世上还留下了最后的力量,或许就是因为祂早已经意识到会有这么一天。”裴忱也笑了起来,只是眼底有一点悲伤的意味。
魔主低低道:“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