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长安的脸掩在黑袍下头,只露出一截下巴来,他穿的倒是累赘,然而也没耽误在听到脑后破风声响的时候一偏头,让裴忱的剑锋擦着自己的帽子飞了过去,看着是险而又险,然而实际上是连帽子都没被割破半分。
长剑本应钉在木墙上,然而下一秒,墙壁上却泛出浅淡的白光来,将剑弹开在了一边。裴忱纵身一跃,右手一招又把剑拿回手中,势如疯虎便又扑上来。
付长安低笑一声,他的声音也与平日不同,透出几分沙哑来。
“我记得你,裴家小子。”
明珠泪脑内电光石火的一闪,知道了付长安的用意,然而终究于心不忍,垂眼去看徐秋生时,却见他面上已是一片灰败的死气,显然是回天乏术。
裴忱此刻目眦欲裂。他记得这身衣裳,这个声音——就是此人为九幽帝君所前驱,带人灭了裴氏,如今是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虽明知不是眼前人的对手,依旧不肯就此罢手。
“何方歹人!”此时一声轻叱传来,却是顾忘川来了。
顾忘川赶到门前,看见这景象也是呆了一呆。他不知道付长安何以出现在这里,付长安本应已经回了洛邑,眼下却不远千里赶来杀人——
他看着付长安转而向自己飞掠而来,半真半假地咳了个惊天动地,被付长安轻飘飘一掌送得倒飞出去。
“去洛邑。”付长安纵身上前,自顾忘川身边离去之时,留下一句耳语。
顾忘川按着自己的胸口,闻言扭头去看付长安,然而视线中是只剩下了一个背影。他微微皱着眉头,露出些不解之色来。
此刻引这些人去洛邑,听起来并不是个好主意。然而洛邑的布置到了何种地步,终究也只有付长安一个人知道,既然付长安如此说,想来是有些底气在的。
裴忱追上前去,然而人是早已飞鸿杳杳不见踪影,他恨恨一拳锤在墙上,只感觉手上一阵钻心剧痛,又是被那泛着白光的墙壁给震了回来。然而也没时间了,他回过身急匆匆地去查看徐秋生的伤势,只看一眼那可怖的伤口便知道,这离别是近在咫尺了。
徐秋生看着裴忱悲恸的神色,牵动着嘴角露出一点苦笑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呐。”他的声音还算平缓,并无濒死之人的断续之感,然而也只是一时之计,任谁都知道他心脉已断,今日是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了。
裴忱抹了一把脸,才发觉自己已经是涕泗横流。
他本以为自己与徐秋生之间是没什么太深的感情的,看上去,不过是徐秋生要偿还裴氏的恩情,而他又还算是一株不错的苗子,也足可以供徐秋生向游云宗交差。
然而这个时候,裴忱忽然想起徐秋生那一句聊发少年狂气。
徐秋生向来是什么都知道的。他知道把裴忱收为弟子会有多么危险,却不想着致命的危险来的这样早。
裴忱抓着徐秋生的手,一时间哽咽不能成言。
“师父——师父!”
他一时间竟然想不到要说什么。
又能说些什么呢?说他不应该坚持要来?然而徐秋生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这里,他们谁也想不到九幽的人会出现在此时此地,又会忽然对徐秋生下此毒手,最为诡异的是,这人居然没有趁势对裴忱下手,要知道当年他能杀裴慎如屠鸡斩牛,而今此消彼长之下,又怎会惧怕裴忱?
九幽根本就不知道征天的存在。
“万事小心。”徐秋生眼底也渐渐弥漫上死气,他动了动手指,将袖中滑下的一串玉珠放在了裴忱手心。
裴忱握着那尚带体温的玉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要再说话的时候,却被飞奔而来的方小七撞在了一边。
方小七的眼泪飞到他手上,那眼泪像是熔岩一样,几乎把他烫的一缩。
裴忱不得不承认,他此刻对着方小七几乎是无地自容。
徐秋生看见方小七,神色略严肃了些。
“小七,不要哭,把腰板挺直了。”他缓声说着,然而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以后你就是游云宗的玄霄长老,承我衣钵,遇事不可哭哭啼啼。”
裴忱对徐秋生这番举动并不觉得意外,他座下弟子,最年幼的固然是方小七,然而跟他最久,实力也最强的,亦是方小七。他本也对这位置没什么心思,然而看着方小七不知所措的表情,又觉得有些心疼。
方小七也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却要背上这么沉重的担子,他却是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接过徐秋生手中的乾坤袋,方小七伏在徐秋生身边,这会她反而不哭了,只是红着眼圈一字字的问:“师父,是谁杀你?”
徐秋生摇一摇头,只说:“今后万事小心,你的确同你的家人是不一样的,只要记住这一点,你就可以走下去。”
他又望向裴忱,道:“至于那些个往事——你若想知道些什么,有机会便带着这串珠子去一趟灵台寺。”
说完这句话,徐秋生阖目,笑意竟隐约有些释然。
裴忱不用去探徐秋生的鼻息,也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结局。
方小七却懵然不觉,一径问道:“究竟是谁?是谁杀了师父?”
“是九幽。”裴忱霍然抬头,声音冷沉。“我不知道九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那人我是认识的,现在我们之间的血债,又多上了一笔。”
听着他说这话的语气,刚刚被顾忘川解开正揉着自己手腕的明珠泪忽觉心头泛起一阵寒意。不知怎地,她觉得此人的确是有机会掀翻九幽的,只要今日他不会走到九幽帝君的面前去,那一切就都尚未可知。
明珠泪又暗暗地瞟了顾忘川一眼,顾忘川正苍白着一张脸站在那里,像是被吓了个失魂落魄,然而单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他是在思索些什么。
她心里想了些什么,是一定不能叫顾忘川知道的,可现在付长安究竟在想些什么,她也不清楚。
明珠泪没能听到那句去洛邑,她只来得及看见付长安那个奇怪的表情,像是大仇终报,然而又不全像。
况且他自回鹘而来,又哪里会和徐秋生结怨呢?
方小七回看了裴忱一眼,裴忱从未见过她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是在这么短短的几分钟之间成长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是九幽?”
“当年就是他们灭了裴氏。”裴忱低笑一声,只觉得这笑里都带着一点血腥气。“我的真名,叫做裴忱。”
“非衣,非衣,原来是个裴字。”方小七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原来如此,九幽会追到这里,是因为你么?”
“如果是因为我,杀我,要比杀师父简单得多。”裴忱很能理解方小七此刻的心情,因此答的时候也不觉得有多委屈。“所以我想,他们要杀师父,肯定是为了别的原因。”
被远远引开的游渡远终于回到此处,一进来看见这样的场景,不由呆愣在当地,半晌才迸出一句话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洛邑。”顾忘川忽然站起身来,迎着明珠泪诧异的目光道。“那人给我的感觉,与大晋国师有些像——我曾见过国师一面,虽然只是远远望见,但我对气息尤为敏感。”
方小七抓着那只乾坤袋过来,直直地跪在游渡远面前磕了三个头,而后直起腰板面无表情对着游渡远道:“游云宗第十五代玄霄长老方小七见过宗主。”
游渡远被她这反应弄的愣了一瞬,而后板起脸来。“此行危险,你不能去。”
“若是如此,便请宗主将长老令牌收回。”方小七表情不变,语气也硬邦邦的。“我
一人前去,不会拖累宗门。”
“你哪里是九幽的对手。”游渡远叹了口气。“如果那真的是大晋国师,你去又有什么用呢?”
方小七轻轻笑了一下。“如果仅凭我现下的这点本事,或许不是九幽的对手,但总会有办法的。”
还不等游渡远再说些什么,方小七已经朝裴忱伸出了手。“我先前借你的东西,拿来。”
裴忱连忙把那铁疙瘩掏出来双手奉上,他此刻犹是一头雾水,却隐约知道方小七是有所打算的。“师姐。”
游渡远看着那东西,脸上出现了惊异的神色。
“原来如此,我说他怎么放心你小小年纪就承长老之位,原来你是——”
“我与他们不同。”方小七的腰板愈发笔直,她脸上的神情同以往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已经迥异,竟还透出了一丝肃杀之气。“我只是我自己罢了,我的道心,就是正义两个字,我要做天底下持身最正的那个人,我与他们是不同的。”
“果然是天魔一族的小丫头。”裴忱听见征天这样说。“倒是有点意思。”
裴忱没听说过什么是天魔,但游渡远显然是知道的,竟也不再去拦方小七了。
方小七站起身来一扭头,问裴忱道:“你要不要去?若是想要报仇的话,就同我一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