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把那册子随手丢在一旁,又从一旁摄来几卷翻看,只看那些个同灵月阁有关的记载,越看神情便越凝重,百越本就偏远,若不是此刻看了还真不知有这样大的动静。前日看顾忘川的时候他像是无所觉,要么是蔡璋不曾同他说起,要么就是连蔡璋都不知道此事。
凌青见他如此反应,更觉得有些不安。
“真出了问题?”
裴忱皱着眉头把案卷一合。
“出不出问题也不是这一两日的事情,况我现在去见雪无尘,也未必能见出个子午卯酉来。先去把这九幽剩下的人都见上一见,好叫他们知道如今是何形式,有那不服气的一并收拾了。”
“你要自己去走一遭?”倚清秋不解道。
裴忱指了指殿外。“我所料不错的话,那口钟便是召集九幽众人所用,你去敲了便是。”
倚清秋闻言去将那大钟敲响。那一口钟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看着黑沉沉像是铁铸,但比寻常铁器可要重上许多,倚清秋敲起来也显得不大轻松,虽不至于动用真力,却也不能说轻描淡写。
“是铁精铸造的,九幽不愧是承继了当年幽冥的衣钵,底蕴倒是很厚。”裴忱不以为意道。
这钟声一响,果然便见四面都有了动静,江崖想走到殿外去,却叫裴忱给叫住了。
“你得留下来,帮我认一认这许多人。”
江崖自然不敢反抗裴忱,他可是见识到了裴忱同刀无当之间那一番交锋。
裴忱隐约知道,这九幽自帝君以下是左右使二人,再便是四大冥君跟七星将军。冥君只剩下一个刀无当是叫他派了出去,来的人便只剩下几个将军同下头不知道都有什么职务的一些弟子。他把刀无当派出去,其实也有旁的含义,便是要震慑下属的时候更容易些,不叫一个刀无当在旁作梗。
不过刀无当也未必有那个胆量。
玉衡是第一个到的,看见江崖时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一径问道:“冥君大人去了什么地方?”
江崖苦着脸不曾应声,他知道玉衡是他们之中同裴忱最称得上是有过节的一个,可偏偏此刻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直到玉衡自己看见了裴忱,脸上阵青阵白。
“你怎么在此地?”
后半句话被吞了下去。玉衡本想问一问裴忱为何敢高踞殿上,但此刻冥君不在殿中江崖又是那副表情,一个猜想便不由得在玉衡心中浮现。
裴忱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倦怠。
“许久不见,我知道你要担心我算旧账,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洛尘寰死了,你不过是个小喽啰,不同你计较。”
他这语气叫玉衡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想,一时间不敢应声。
“人都到齐了?”裴忱看殿外人愈发的多,略等一等见没旁人来,便转头去问江崖。
江崖伸着脖子往外看了看,道:“现下还在山中的人都在此地了。”
裴忱看外面的人总不过一二百号,微微皱眉道:“外面还有多少人?”
江崖知道他是为何感到不满,苦笑道:“那一场大战地动山摇,能保全性命的人已然不多。帝君——永定帝又不强留他们,于是许多又成了散人,现下能有这些人已经算是难得,在外其实并没多少,也不过是我们几个手下的暗探。”
裴忱点一点头,道:“叫他们都进来罢,这地方不小,总是能装得下的。”
江崖应了一声,他从玉衡身边走过的时候略一犹豫,还是道:“不要担心。”
玉衡不曾有什么反应,整个人还是呆若木鸡。
外头这许多人中不乏头一次进入大殿的,看着殿上换了个陌生人物脸色都有些不安。
顾忘川继任九幽帝君的第一件事,便是对九幽众人说从此九幽要避世不出,若是有觉得自己才干施展不开的就此离开绝不降罪,彼时九幽最是式微之时,不少见不到希望的人都纷纷离开,现在留下的要么就是真忠心于九幽忠心于顾忘川,要么就是修行时日尚短没什么本事不知何去何从,还剩下些特殊几分的,便是外头有仇人心想九幽好歹有着传承外人进不得此地能躲个清净。
有几个见过裴忱的人,脸色便不大好看了。
裴忱也不去管他们什么脸色,只平静道:“我也不知你们的帝君此前有多少代,总归我如今便是最新的一个,不过这名头想来也用不了多久,日后我便是头一个,不必告诉我此前究竟有多少。”
冥君如今一个也不在,不过能说得上话的倒是不止七星将军,有几个已经卸了职务清修静养的,一时间倒是不大服气。
人群中走出两个男子来,这二人都精赤着上身,一人背了一把长枪,另一人身后则是长弓。裴忱瞧着一挑眉,没想到九幽之中还有这样的苦修之人,先前倒是不曾见到。
“向来帝君即位都容不得玩笑,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大言炎炎?”背着枪的那一个沉声道。
裴忱敲了敲自己面前那块九幽令。“你们总不会不认得这东西,顾忘川还好好活在世上,这显然不能是我偷来的。”
男子微微一愣,听见裴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燕山雪。”他下意识便答道。
裴忱嘴角一抽,转头又问另一个人:“你呢?”
“燕山月。”那人见自己兄长答话,也跟着应了一声。
裴忱险些笑出声来,下意识便看向了倚清秋,心想这些人一个赛一个长得威武,名字叫者却是春花秋月各有胜场。
“从前同九幽打了也有不少交道,不曾见过你们。”
裴忱这一问乃是真心的,便是当初进攻九幽的时候也不见他们两个人,却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燕家兄弟对视了一眼,燕山月显然更沉不住气些,上前一步道:“我们兄弟当年入九幽是承了老帝君的情,帝君死得不明不白,自然不会为洛尘寰驱使。”
裴忱一挑眉。“你二人没被洛尘寰当做异己杀了,倒也是奇得很。”
“早被他打发去守了思过崖,天天对着死人,能犯什么错处?”燕山雪瓮声瓮气道。
“那你们该为我所用才是。”裴忱淡淡道。“洛尘寰的脑袋日前才被我砍下来,现下正挂在晋宫之中,也不知他们取下来没有。”
兄弟二人又彼此望了一眼,神情一时间都有些迷茫。
裴忱也不急着同他们说话,只又转眼看向旁人,道:“谁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此时说出来,过后可便没这机会了。”
玉衡此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怎么肯来此地?”
裴忱失笑道:“我为什么不肯来?当年付长安带着的人我都记得,如今不曾见到,想来不是已经死了便是同他一起离开了此地。我如今也算是杀了洛尘寰报仇雪恨,同九幽之间还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呢?况且九幽这个名字,也很快就要消失了。”
下面的人群一时间骚动起来,不知裴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忱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
“你叫我来,不会是想说从今以后世上没有九幽也没有冥府,只剩下了幽冥吧?”
刀无当身前是一个女子,一头白发如雪,容颜却如花似玉。
她手中捧着一座微缩的塔楼,细数一共一十三层,正是裴忱不久前交给刀无当的。
裴忱远远望见了她,唇角微微一弯,道:“若是都没什么话要说了,便都各回其处罢。有那想要走的,我也不会留。”
众人见冥君回来却不曾提出什么反驳的意思,有想说话的也渐渐歇了心思,只想着自己是不是真要离开,殿内人纷纷离开,江崖玉衡看裴忱那神情也不曾留下,他身侧只剩下凌青和倚清秋二人。
裴忱道:“你们两个也先离开吧,或许可以和刀无当聊上几句,帮我想想今后当如何。”
殿内很快就只剩下了裴忱和裴恂两个人。
裴恂怔怔地看着裴忱。
她想,自己在天目之中看到的一切已经在逐渐地变为现实。
现下自己这个弟弟,便无限地接近于自己曾经看见的那个有些陌生的影子,她本还有一丝侥幸的心理,想着也许天目也不能作数,但如今她却知道,一切都是无可转圜的了。
裴忱从座椅上跳了下来。
他慢慢走近了裴恂,姐弟两个其实失散太久已经显得有些生疏,上次匆匆一晤也不曾说些什么。
“我拿回了藏书楼。”裴忱低声道。
他像是在乞求一点表扬。
裴恂只是点了点头。
“萧陌君和洛尘寰的头被我挂在了晋宫,林三浪也已经死了,我报了仇。”裴忱又道。
裴恂依旧只是点头。
“我打开了囚魂阵,放出了那些不该被囚禁的魂魄。”裴忱话锋霍然一转。
裴恂的神色还是很平静,只有眼眶慢慢地红了起来。
她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微微地颤抖着。
“小弟。”她伸出手来,裴忱并没有躲,任由她把手放在自己脸上。
“你怎么把自己逼成了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