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阿尔曼却道:“我虽觉得你的本事还不够,但若真留下来倒也没什么,宫里一时虽不算伤了元气,却是很缺人手。”
他对着裴忱依旧是一副冷淡神情,却是不复此前的横眉立目,裴忱自问也没做什么,不想怎么就得了阿尔曼的青眼,眼下却是非走不可,本想着阿尔曼是个不错的幌子,不想他此刻却忽然拆了自己的台,他们两个恐怕真是天生的不对付。
镜君却道:“若真化干戈为玉帛,昆仑多少年的名声便也毁于一旦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我倒是很期待看见这一幕。”
裴忱被她噎了一下,但镜君也不过是开个玩笑,并没有要留他的意思,甚至还为他指了一条路,叫他能顺顺利利去昆仑。
其实大光明宫同昆仑之间实在不算远,大光明宫在天山之上,与昆仑不过隔山而望,路途虽是崎岖坎坷难行,对修者倒也不算什么,只是两家不睦久矣,若想直接在两条山脉之间穿行是要穿过不少的关卡,何况若是直接从大光明宫往昆仑去,只怕刚到了山底下便叫人给拦住了。
镜君指点他依旧从北凝渊借道,虽绕得有些远,却足够裴忱把自己变成一个从雪原里跌跌撞撞走出来的旅人,凭一点微末的修为想要翻越北凝渊却吃了大苦头。
裴忱听了镜君这条路,先是沉默一瞬,而后问道:“你是想让我跟她去一趟饮冰族的故地罢?”
镜君微微颔首。“是,我担心洛尘寰要做什么,她虽与洛尘寰看似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也不像是作假,可我总觉得洛尘寰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或许就在等着她回去。”
裴忱从镜君比寻常人浅了许多的双瞳里瞧见了自己的表情,镜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问:“你怕了?”
“倒也不怕。”裴忱叹息。“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运筹帷幄的大人物,都在布自己的局,我只是看不透罢了。”
“这话里像是有怨气。”镜君低笑。“我保你性命无虞,洛尘寰若是到了炼虚之境,我会亲去救援。”
炼虚之境的强者缩地成寸瞬行千里并非难事,先前镜君不肯,也不过是想看一看心月狐的反应罢了。裴忱对她这本事还是信服的,只依旧有些犹豫。
他现下最急于做的,其实是去提升自己的实力。他深知自己看着是见多识广甚至颇有自保之力,任谁都像是青眼于他,可真说穿了他境界还是太低,没征天护着这一路早已粉身碎骨,说着有信心破境,到如今连炼气境也不曾入,简直像是个笑话。
征天却忽然道:“你去,饮冰族故地还有大机缘。”
他从殿内人絮絮说话时便已经极不耐烦地隐去了身形,镜君问起,裴忱也只好推说是个脾气很大的剑灵。而今忽然听见征天这一句,倒是安了裴忱的心。
镜君见裴忱点头答应,嘴角微微有笑意。
“她大概未走远,你若走得快了,也还能遇上。”
裴忱微微皱着眉头。
“我怎么觉得,这简直像是在做冰人了。”
镜君终于笑出了声。
“倒也不是,只是你说了我也是布局人,怎么能轻易叫你知道我布局呢?”
裴忱总算是真要走了。
只是他走到殿门口,忽而听见阿尔曼说了一声保重。
裴忱回过头去,镜君依旧坐在明尊像下,而阿尔曼站在镜君的身后,又像是另一尊沉默的塑像。
他果然很快便追上了明珠泪,准确的说是明珠泪没有走,裴忱远远便看见她在山上坐着,也不知是在看些什么,总归神情有些恍惚,同从前见过的都大不相同。
她听见了脚步声,转过头来时眼底有一瞬的茫然。
“你在此地等什么?”裴忱问道。
明珠泪微微一笑。“只是听见了大光明宫那位宫主让我在此地略等一等。”
裴忱默然一瞬,他还以为明珠泪是被忘忧搅合得脑子有些不清醒,不成想却是得了这么个答案,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忽而听见明珠泪问道:“你是去过那里的,是么?”
不知怎地,裴忱觉着有些发窘。他踌躇了好一会才道:“的确是去过的,然而也没看见什么,那里除了雪还是雪,我去的时候正遇上永夜,天上的凝渊之光倒是很好看,只可惜现在去那里正是白日,恐怕看不见了。”
明珠泪怅然一笑。“我依稀记得凝渊之光是什么模样,从前以为是在做梦,现在知道了不是梦,这回再去见不着倒也没有什么。”
两人都沉默了一瞬,而后明珠泪伸出一只手来。
“我带你走,会快得很多。”
这倒是实话,裴忱几乎怀疑起镜君的意图来,似乎她是为了叫明珠泪带自己一程才故意将人叫住的,只是出北凝渊的路还是需他自己走,如此走到昆仑去的时候,也的确会是个风尘仆仆的形象。
这再去北凝渊,行路时便可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了。裴忱算着也不过几日的工夫,他便又看见了北凝渊,虽与雪山上的风景没什么区别,不过是这一片雪与另一片雪,但感知里的确是不同的,北凝渊的冷似乎更纯粹也更干净些,当然后者只是裴忱的臆想,他知道这里是久无人烟的,自然要比尘世里干净得多。
明珠泪似乎对自己的过往总很好奇,只是在九幽她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是用了忘忧的,都道少君忘记的都是些不该记得的事情,自然不会有人与她说些什么,但是裴忱却又不同,他不是九幽的人,与洛尘寰之间甚至是不共戴天的仇恨,明珠泪便认定了从裴忱口中能掏出些什么来,总得了机会便追问几句。
裴忱并不想搪塞明珠泪,然而他对明珠泪所知也甚少,总觉着她是直到会仙峰上才让人窥视了内心一角,且他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这代价有些疼,可说出来也没什么用,便也不如不说,只好对她说了些顾忘川延医问药时的事情,着重说的却都是顾忘川同方小七间的那些事情,所幸明珠泪对此似乎也很感兴趣,听过之后便把自己想要问些什么都抛在脑后了。
入了北凝渊的路便反要裴忱来带。
一个人不记得回家的路,要旁人去带,这实是一件听起来便不叫人愉快的事情,明珠泪倒是不曾提出过什么异议来,只看着天上不曾落的太阳,总有些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她也记得这样长久的白日。
那山谷外曾被扔了一地的刀剑去,然而此刻却已经尽数被风雪掩埋了。裴忱还记得这一折,不忘提醒明珠泪一声莫被那随意弃置的刀剑所伤。这山谷里的岁月是凝冻的,里面同他们上次离开时并没什么分别,是被他们收拾得很妥当,阿尔曼在对待镜君吩咐下来的事情时一向求的是尽善尽美,他将那些血冰也尽数收拾得干净,故而此处现在只剩下了一片茫茫白色,不似初见时惨烈。
就像那些杀戮从未发生过。
只还是有些东西昭告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浩劫,比方说这里屋舍俨然却并无人烟,又比如那在山谷最深处只剩下些残垣断壁的池子。
明珠泪一眼便望见那残破的石池,她走上去抚了抚那池子,神情怅然。
她是饮冰族人,却也不是饮冰族人,她不是从这灵池中诞生的,她经历了世上对女子而言最苦痛的一个过程才来到这世上,总归是和旁人不同。
可如今这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不够纯粹的饮冰族人。
明珠泪不知自己为何一定要来这里看一看,或许是为了确认她的梦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或许是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忘了再不能记起来,也不甘心连探望一眼故地都做不到。
“果然旁人都没有说谎。”明珠泪低低道。“唯一对我说谎的人是师父,可我偏偏是从师父手底下长起来的。”
裴忱身边忽而闪过一道红光,是征天蓦然出现在裴忱身边,并伸手护住了他。
裴忱见征天这幅模样,心下便是一紧。
他想镜君是猜对了,此地在洛尘寰眼中不是个秘密,所以洛尘寰在此地是有布置的,也不知是他亲自来了,还是——
却也没有还是了,裴忱听见那个声音,依旧是运筹帷幄志得意满的,只让他非常想冲上去把那永远稳操胜券的神情给打碎。
“为师只叫你随你师兄去北燕,你走得太远了些。”
洛尘寰像是一缕烟雾那样,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形,他似乎对那池子有些忌惮,故而离得有些远,只站在一边的山上。
他望着这山谷,脸上竟然也是惆怅神色。
“本尊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再来此地的一日。”他低低道。“她陷入沉眠之后,我来了一次,算是为她复仇,本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了,可我错了。”
裴忱本该有些恐惧的。
可他只是冷笑了一声。
“洛尘寰,你究竟是为他复仇,还是借机铲除威胁,你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