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他本以为弃天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作为一个不大称职的师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叫自己的徒弟尽可能远离一切的危险,他现在大概是天下最有能力护着自己徒弟的师父,可也是最能往身上招惹麻烦的那一个。
司南下头的磁石会吸引一切的铁制品,裴忱觉得自己也像是一块磁石,自从走出崇安城之后就在源源不断地吸引各式各样的麻烦。
他忽然想,一切都是从征天苏醒之后开始的,或许征天才是那个真正吸引麻烦的家伙。
裴忱看着弃天,简直有些无可奈何了。
“你修为还太低,这很危险。”
裴忱的语气倒是称得上温和,不过弃天把头低得很低,像是真做了什么错事一样,让裴忱简直觉得自己有点愧对这个弟子了。
弃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略一静默忽然又抬起头来。少年人的身量总是窜的很快,裴忱只觉得自己几天没见他,眼前人便又变了一番模样,不过也可能是他的观察力太强的结果。
“师尊,让我试一试罢。”他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我只是想为师尊做点什么。”
裴忱叹了口气,扭头去问江南岸:“是谁把他带出来的?他本该在藏书楼里静修才是。”
江南岸苦笑道:“没人把这孩子带出来,是他自己神不知鬼不觉跟上的。少司命没有拦阻,发现时总不能再派人把他送回去。”
“师尊。”
弃天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是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他很少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大声说话。
“我不再是个小孩子了,虽然实力低微,却也有自保之力。”
“你知道会是什么人来阻挠本座么?”裴忱挑起眉来,他想自己年少时大概也是这样执拗,至于不头破血流是不会回头的,不过现下大抵也是一样。他既然是这样的人,当然也就不能责怪自己的徒弟也是一头倔驴了。“你的自保之力在那样的力量面前不值一提。”
“但您可以信任我。”弃天依旧没有放弃。
忽然有一只手拍了拍弃天的肩膀,那只苍白的手上还带着一点被日光灼烧的痕迹,罗观的笑意有些古怪,那不像是一个笑,但也只能是一个笑。
他知道裴忱要消解通天梯,知道那之后卓琳琅的魂魄总算能归于自由,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愿意看见这一幕。他也知道裴忱未必就选不出第十六个人,他只是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交托信任。
裴忱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会觉得有点惊讶。一个总共见了他不过两面的人倒是把他的心思揣摩得很透彻。
他现在的确就陷入了这样一个危局之内。
其余人也不能全然算是可以被裴忱信任的,譬如八方将军之中就有几个是裴忱还未来得及了解过的,但是他选择去信顾忘川,顾忘川能把一个人长久地收为手下必然有他的道理,他如今也只能相信。
罗观淡淡道:“我会和他一起,如果真的有什么变故,他可以帮我撑伞。”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很多从未见过罗观的人正在猜想他的来历,裴忱无奈地看了罗观一眼,只好点头应下。
他不知道付长安还会有什么样的后手,但是知道这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虽然这通天梯不再能发挥出原本的效用来,但付长安花了这么多精力来搭建这一座通天梯,此刻一定便还留在什么地方等着看此事有没有一线转圜的余地,哪怕只是给裴忱添些麻烦也是好的。
裴忱真希望自己的对手不是这么一个聪明的疯子。
阵法他已经提前画好了,就在他刚才在崇安城里四处游荡的时候,按着他所画出来的图,手下人也已经纷纷离开。距离这里最近的那个阵眼正是由弃天和罗观把守,裴忱想,自己若是真的脱不开身,或许征天还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定。
正是子夜时分。
裴忱闭着眼睛,觉得有风正从他耳边刮过。或许是因为脚下有这许多被囚禁的魂魄,风声便也显得有些凄凉。
他伸出一只手来。
此时他触摸到的仿佛不再是坚固的石头,而是旁的一些什么更为柔软的东西,比如说正被封印在其中的魂灵,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张脸,可能是卓琳琅的,但那如今不大重要。
“你们不该在此地。”裴忱低低叹息。“由我送你们往生似乎也很奇怪,但我毕竟还是一个人。”
他睁开眼睛,看见有十六道暗红的光柱冲天而起,很快便与夜幕相接。
那是很奇瑰的一幕,像是从天上倾下了十六道火柱,看上去如同某种末日来临前的征兆。然而那并不是要焚尽世间一切的天火,那是拯救者,只是看起来不怎么友好。
就像裴忱也不是为毁灭什么才走上这条路的,但他看起来的确是个毁灭者。
不过他也的确有想要打碎的东西就是了,那是被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奉为圭臬的东西,如此看来,他和魔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裴忱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正在疯狂流逝,这样的速度足以叫任何一个人恐惧,但是裴忱脸上甚至带着一点笑意。
他在等。
付长安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原本只需要八个阵眼便可以完成的阵法叫裴忱变得复杂了一倍之多。他不仅要摧毁这个阵法,更要给付长安迎头痛击——若是能杀了那个人当然更好,只是很难。
裴忱环顾四周的光柱。
他知道付长安就在这附近,能看到这些光柱。
而付长安也很清楚他在做什么。
这是一个阳谋,虽然在这场阳谋中他其实处于劣势,但付长安也不得不为此绞尽脑汁。
裴忱重新闭上了眼睛。他能感受到更多的东西,比如身下的祭坛正在悄然崩解,以灵魂的力量为凭构筑的东西看似坚不可摧,其实也有弱点。
死魂最怕生人一颗丹心。
如果有人敢于抬头直视裴忱的话,就会发现他的脸色其实有些不大好看,像是失血过多。这个阵法里有他的心头血,他身下这最后一个阵眼更全是用他血画出来的。
但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弃天或许注意到了,却没敢说出来。
这个阵法此刻是裴忱的延伸,是他的眼睛与四肢,能叫他看见一切、感受到一切。
裴忱也的确感受到了那藏在风里的某种东西。
付长安还是来了。
他把自己掩藏得很好,至于只像是一缕微风,甚至于连杀气都消失了。
可是一缕和真正的风方向不大一样的风,还是很容易被发现的。
裴忱依旧闭着眼睛。
“本座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
一瞬的死寂,连风声都止息。
“你如今不能动,你的手下也不能动,你真以为还能赢过我?”付长安冷冷地笑。裴忱即便是闭着眼睛此刻也能感受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此时的付长安手里正提着那把无锋剑,那把剑灭有剑魂,但也足以与征天匹敌。
付长安想得很周到。
他知道裴忱身边还有征天,而征天也是个很麻烦的角色,于是他便带来了无锋。
付长安没有再与裴忱废话,因为现在他不再需要拖延时间。
无锋出鞘。
四面忽然狂风大作,裴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意,那大概是付长安积聚了很久的杀意,至于几乎成为实质。
“看来你也很想杀本座。”裴忱轻声说。
付长安没有回答他,他也无法回答裴忱了。
因为他没有想到裴忱其实是能挪动了,他以为裴忱只能坐在阵眼里为这个大阵供给能量,却没有想到下一瞬裴忱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付长安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幽冥之中还有两个人不曾出现在这里,而这两个人也曾经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
裴忱逼迫着无锋上抬,被他的气机牢牢锁住。这么做无疑叫裴忱很不好受,不过此刻的裴忱脸上带着胜利者才有的笑容。
付长安眼前的景象破碎了,这里方才有一个幻境,是他太心急,没有意识到这个幻境的存在。
少司命坐在阵中,脸色也微微苍白。为了能融入这个阵法她也用了一点心头血,不过这对她来说倒不算特别严重的损耗。
而付长安背后的阴影之中站着一个人,她手上的匕首正插在付长安的后背。
只是付长安的伤口里没有流血。
裴忱挑眉。
“真可惜,你竟不是真身来此。”
付长安之所以敢这样贸然前来,就是因为他有不死的把握,这里不过是一具傀儡,一具早已死去多时,被人改变了样貌的傀儡。不过若非如此,那把匕首也不会这么轻易地便能插进去。
他最后操纵着这个傀儡对裴忱露出一个笑,而后手中的无锋霍然飞起,向着远处疾驰而去。
裴忱没有试图追。
他转眼看向朱雀,语气有一点诧异。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你也施展出这样的本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