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裴忱打破了这有些让人不安的沉默,因为他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么下去这沉默迟早会把什么人压垮,尽管看起来这里每一个人都强大到不会为这种小事儿而神伤,在场除了他只剩下方小七还算不上强,可是方小七正在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的梦里。
“又蒙您相救一次。”
这话说得不大精妙,甚至带着一点干巴巴的苍白。从前裴忱看见过转为帝王谷绘制壁画的人,那些画完工之后当然是十分好看的,彩绣辉煌的一片,然而未完工的时候底下的那一层就不那么美好了,摸起来就是这种感觉,会簌簌地掉下粉来。
知卿被这句话给惊醒了一样。他抬起眼的时候目光里有一瞬的茫然,似乎已不知道今夕何夕。
他习惯性的带上了一点笑。“我不是在救你,这件事本身也与你无关。”
裴忱当然知道这件事与他无关,他只是无辜被卷进来的一个路人,如果不是知卿在这一天带着罗观等了那么久的东西顺水而下,这么一只简陋的笺子压根不会引起罗观的注意。
“寒夜雪其实是种很美的花。”知卿忽然道。“其实你应该自己去看一眼那地方,而不是年复一年等一艘船。”
裴忱怔怔一瞬,才意识到他是在对罗观说话。
“我这样的实力,去北凝渊岂不是送死。”罗观大概是靠在舱壁上与人说话,声音便显得没有那么沉闷了。“所以我只能等。”
“那么,你今日根本不是打算和我动手。”知卿含笑拊掌,“我还以为你有点蠢,看来绝非如此。”
“能从北凝渊全身而退的人,我又怎么能抗衡呢?”罗观也在笑,只是听起来有些无奈。“所以我的确只是在等你,像等一个机会那样。”
“恭喜你等到了这个机会,不过我还是有一个问题。”知卿忽然敛了笑意,他问话的声音分明很轻,但天地间偏偏就只剩下了这声音。
“寒夜雪的存在,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是镜花楼最大的秘密之一,是谁把它告诉了你?”知卿的手扣在自己背后的长剑上,在那一瞬间忽然就动了杀机。裴忱终于注意到,知卿的剑同旁人都不大一样,是一大一小的两把,此刻那把小的正悬在卓琳琅的眉心,看上去是破绽百出的一剑,然而卓琳琅却一动也不能动,因为她感觉到知卿的气机已经牢牢将她锁住了,无论她怎么动,那把剑都能在第一时间追上来,然后洞穿她的颅骨。
知卿的声音冷了下去。“我给你十息的时间,如果你不说,我就将船舱掀开。”
眼下,日光正明媚。
知卿从一开始看邀请他们两个上船,就是为了在问讯的时候省些力气。倘若在方才的山崖上,罗观便还有些辗转腾挪的能力,而此刻他是毫无退路的,无论他想要怎么退,日光都能在一瞬间将他变为焦炭。
而现在他不肯说也没有关系,知卿可以很轻易地看见他的眼睛。六扇门一定对这双眼睛充满了兴趣,只要有这么一双眼睛,那世上大概就再也没有疑案了。
裴忱悄悄地抹去了自己脸上的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太小看了知卿,这人永远都带着笑,看上去任何事情都不能叫他全神贯注,然而一旦动手便是雷霆万钧!
而明珠泪则在明媚的天光下合起双目。从听到寒夜雪三个字起,她就知道自己永不能与知卿对视。
原来当年他们与外界的纽带就是镜花楼,无怪乎镜花楼是这样的缥缈而神秘。只是在他们一族离开北凝渊这么多年之后,镜花楼依旧能到达那个地方,而寒夜雪也依旧生长在那里——这却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世上能比人长久的永远是那些不起眼的东西。世上每一片土地都曾有灭亡的文明与族群,可是当春风吹来的时候,野草还是会很蓬勃的生长起来。
罗观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他很快就给出了回答。
“当然是有人告诉了我这一切。只可惜我不知道那是谁,那时候我还在六扇门的大牢里,只知道来的是个男人,包裹得实在很严实。”
知卿很爽快地就把剑收了回去,他更多的只是想看看这人是不是识时务,对他来说逼供是世上最无用的一件事情。他把头伸进船舱里的样子有些好笑,但是谁也不敢笑,裴忱觉得自己几乎憋出了内伤。
很快,知卿又站直了身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掸了掸袍子,抖落上面不易察觉的一点灰尘。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思地轻声道。但是明珠泪知道,这是在虚张声势。
这里没有人知道饮冰族是如何覆灭的,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知道,是谁能从中获利。
她倒是一清二楚,只是苦于现下一个字都不能说。
知卿的船并没有和他们同行太久,去应京的河道是专门开辟出来的,曾经也有不信邪的帝王想在三关通漕,不过那是前朝的事情了。那位帝王刻薄寡恩,当然就没有人敢于违逆他的意思,反正修运河对于朝廷是一件好事,银子从国库拿到河工上,是能喂饱许多人的,所以当他发现神鬼两关绝非人力可以解决的时候,那条运河已经修通,便成了最大的笑话。
这条运河在此后并没得到很好的疏浚,因为它是全无用处的一条河,如果皇帝想要什么人死,大概可以用流放作为借口把人塞到船上让他沿着这条路出发,但是那样未免也太拿满朝文武当傻子看,故而这法子没人用过。
然而这是入应京最快的一条路,所以也有不要命的试着去走,现在裴忱一行人就是这不要命的典例。被淤泥几乎堵塞的河道难以行船,不过有真力加持的笺子在淤泥上滑行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一路上的风景太过萧索,让气氛总闲着有些沉闷罢了。
裴忱离开应京城只有五年,但他觉得这五年是有一辈子那么长。实际上也确实可以算一辈子,当他选择了征天的时候,便可以说什么“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了,只是他觉得说这话有点牙碜,而且也没法同旁人说这话。
应京城还是像往日一样繁华。
这是一座不会记忆的城市。她迎接一个又一个兴衰枯荣,一国,一家,一人,煊赫的必然衰败,卑微的必将低落尘埃,而应京城依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依旧繁华锦绣歌舞升平。
已经没有人再认得回到这里的裴忱。
裴忱步履沉重地走在应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他本该觉着熟悉,如今却只觉得满眼陌生。
顾忘川要去给方小七寻医,裴忱没有急着回到裴氏的旧址去,也跟着一同走进了医馆。
然而方小七中的毒在应京城里是见所未见的。这是大光明宫最重要的秘密之一,江崖侥幸得来而没有引来大光明宫不死不休的追杀已经是莫大的幸事,应京城里这些医者本就不会认得这毒。
顾忘川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在让自己的行动看上去没那么突兀罢了。他知道自己最后得去什么地方,早就有人为他写明了这一条路,他也不得不去走这一条路。
天色近晚,裴忱本想提议明日再接着寻,然而看见顾忘川的神色,忽然又不大忍心开这个口。
长街的尽头只剩下一家医馆了,若不是外面有那么一块招牌在,裴忱都认不出那是个医馆,因为实在是太小了,而且这医馆也很有个性,招牌除了一个药字旁的一概没有,只凑近了才能看见下角画着一轮残月。
裴忱替顾忘川开了门,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顾忘川就只有用脚开门的份儿,裴忱这一整天恍惚觉得自己该是个小厮之类的角色。
医馆还没有打烊,里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药材的香味本该是能叫人放松下来的,但是裴忱今天闻得太多了,而且每次都失望而归,所以现在现下也不觉得有多么好闻。
屋子里面在他们来之前只有一个人,是个面目很清秀的男人,在灯火下看着竟更像是个姑娘。他打扮的也有些女气,鬓边甚至还簪着一朵花,时下似乎确有男子簪花的风尚,不过旁人都会选些喜庆的颜色,这人鬓边是一朵月白的花,那颇为冷淡的颜色把他整个人都衬得更出尘了些。
顾忘川在心里哼了一声。
鬼医的胆子很大,他敢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牌匾上,也敢把自己的样貌露在人前,因为本也就没什么人知道他的名字和相貌。
“我本来是预备再过一炷香便回去睡觉的。”独孤月抬起眼,顾忘川一进应京城的大门他就知道了,也知道以顾忘川的性子一定不会等到明日再来,故而便一直在等。
他也知道顾忘川是存心让他在等,顾忘川本来是可以早一些来的,但偏偏拖到这个时候,就是对他指使江崖把这种毒用在方小七身上表示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