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大抵没有想到,自己布下的这个阵最后反倒帮了裴忱,若是知道的话,估计又要吐一回血。
若非此阵隔绝内外,裴忱大概会被扭送到医馆去,被人当做得了癔症。
征天这会倒是显得很善解人意,至少在裴忱疯子一样又哭又笑的时候是始终保持着着沉默,裴忱稍稍冷静下来,满以为会招致嘲笑,但征天恍若无事,只问道:“小子,你今后想怎么办?”
裴忱不由得张口结舌。
裴氏在众多门派中一直是独树一帜的。百日筑基后,寻常修士是自然而然开始炼谷化精打熬筋骨,裴氏弟子却需潜心修习天官术,为之分神不少,故而早年间竟与江湖术士无异。
虽如此,裴氏依旧可跻身名门望派,只因裴氏弟子习过天官术后,再修秘传典籍,便有一十分厉害的言灵傍身,唤作预言术。这预言术却与平常依照星象爻辞得来的预言不同,乃是通过自身的能力,凡所言无有不成者,只所言愈艰,所需修为便愈深厚,终与旁的修者殊途同归。
昔年裴行知在最后关头以预言术封闭了裴氏藏书楼,为的就是裴氏后人有朝一日能回来接收传承,但是藏书楼自此被九幽层层围困,已是无上的险境,单凭一人一剑,绝无闯入的可能。
若是另行拜师学艺,又能投往何处去?寻常小门小派碌碌一生,何日才能剑指九幽?昔日他不是不想报仇,只不过废人之身不愿做此肖想。而今一线曙光,裴忱自然要去争,可敌手太强,希望亦是渺茫。
只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去试一试的。
“还能如何?左不过离开此地,重新拜师。”裴忱自嘲地笑。“我不过是有了重新踏上这条路的资格,能走多远,还尚未可知。”
“还算有些心气。”不知是不是裴忱的错觉,征天的声音带了些怂恿的意味。“你这里倒比那破铜烂铁舒服的多,你小子看事情也通透,很对我胃口。不若就求一求我,莫说一个九幽,我给你把这天都翻了去。”
裴忱警觉起来。
征天依旧是一道催命符,现下看来,寄宿人身或是剑身,没什么分别。
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冷了下来。“若你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当年裴氏岂会落得那样下场。”
征天听他语出不逊,却也不恼。“当年执剑那一个本就强弩之末。何况他还......”
“我二哥怎样?”裴忱急问。
征天却卖起了关子。
“不可说,不可说啊。”
裴忱心中恼怒,却也对征天无可奈何。
“游云宗的玄霄长老,欠裴氏一个人情。”
身后忽然有人这样说,裴忱这才注意到周围的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了,这说明先前玉衡布下的阵法已经失效,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同旁人看不见的征天说了这么久的话,不知旁人待如何看他,更糟糕的是,不知他们又听去了多少东西。
譬如裴氏这两个字。
然而他眼前空无一人。长街还是那条长街,雨又下了起来,但没有出来忙着收衣服的妇人,也没有急着回家的行人。
他还是身在幻境之中,又或许这个幻境更加精妙。
裴忱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扭过头去,看见屋子里站着一个紫衣女子,温大娘跟温宏则不知去向。
“你把他们怎么了?”裴忱弯腰,捡起那把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征天的剑。
“他们仍在此地,只是你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见你。”朱雀微笑。她倒不是没有旁的办法递信,只是看着少司命——不能说失魂落魄,她素日那样子才叫失魂落魄,眼下反倒更有了些人气儿——的样子,朱雀觉着自己拳头有些痒痒,可又碍着云中君的面子不能把他揍一顿,只好寻些偏门的路子出气,吓一吓这小子也好。
“裴忱。”朱雀知道,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九幽绝不会就此放过他,玉衡败走,下一个来的就可能是左右使,更不用说玉衡本也不是败在他手上。游云宗弟子行迹不定,九幽一时难以寻得,倒是他最好的去处,况且玄霄长老徐秋生昔年受裴氏大恩,不会不报。
“我知道你的一切,包括你手上的是征天剑,也包括你想要做什么。想夺回裴氏藏书楼,想杀了九幽帝君,现下就去邺城,我不敢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但眼下,这是最好的机会。”
“你究竟是谁?”听朱雀说出征天剑来,裴忱瞳孔一缩。世人知裴氏不可怕,可怕的是知裴氏有征天剑。
“如果你要去游云,就最好不要知道我是谁。”朱雀淡然答道。“毕竟,我也是千山中人。”
——千山,就是那些魔道中人对自己的一个美称。世上恶名在外的门派并不多,大多僻处一地崇山峻岭之中,等闲人不得寻,也借此规避了与名门正派的交锋。无论是九幽,还是那百越的灵月阁、回鹘的大光明宫等等,行走在外,都乐意自称千山来客,修者多蔑称此千山乃罪千山,魔道却不恼火,只说“一醉千山,确是盛赞。”
裴忱竟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招魔教中人的青眼,先是九幽追杀不休,再是眼前这来路不明的女子出言提点,他是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朱雀看出他的态度,虽知这是人之常情,但想到云中君与少司命,却不由得出言讥讽。
“左道如何,正道如何?难道那些所谓左道中人做过的事情,你都不要去做?左道可是亦在修炼呢!”
裴忱想也不想的答道:“魔教妖人尽行蝇营狗苟之事,我辈不屑与之一同!”
朱雀眉眼微厉,诘问道:“我来问你,何为正,何为邪?”
这问题似乎十分的简单,可是在裴忱想开口作答的时候,却发现那答案如何都无法清晰的浮现。
何为正,何为邪?
这六个字宛如一句咒语在他脑海里萦绕。他本应知道这答案的,正邪之辨,该是连三岁孩童都能将答案脱口而出的,可这一刻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居然想到了裴氏大变后那些袖手旁观的正道名门,还有......
他的思绪又一次卡住了,还有什么?模模糊糊的他记起来一张苍白的脸,但那张脸不是他认得的任何一个人,更让他惊恐的是,他看不清那张脸,只是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猛地涌出一股悲哀的情绪。
他拼命的回忆着,但最终依旧是以失败为告终。
朱雀微微冷笑:“怎么,答不出了是么?那本没有任何差别。”
“不!”出乎她意料的,眼前的少年涨红了脸,愤怒地反驳她。
“我说不出答案,但是那些魔教妖人被天下不齿,必定有着原因!”
裴忱在那一瞬间以为朱雀会出手惩戒他的出言不逊,但朱雀只是疲惫地一笑。
“是的,我也想知道这原因是什么。”
也许是惧怕,也许是理念的相悖。她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因为这答案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她今日这句话,一半是出于激愤,一半是想为裴忱埋下怀疑的种子。她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他不会走到与云中君对立的那一步去的,因为那对云中君实在太过残忍。
然而这小子的话,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倒也不算是件坏事。
裴忱缓过神来,却意识到,此人是为自己指了一条明路,本不该得他这样的反应。
他终于还是道:“无论如何,多谢姑娘指点迷津。”
朱雀看着他此刻变作坚毅的眼神,忽然想起云中君选择闭死关那天。
她站在大殿外望着云中君,少女窈窕纤细的背影在巍峨大殿之内越发显得渺小。她忍不住去劝云中君:“大人,您不必如此。”
云中君回头来看着她,只是摇一摇头。
“我意已决,只请你今后替我为师尊多多尽心。”
少女的眼神清澈而坚定,虽然她的神情依旧因为家族毁灭的噩耗而显得悲哀,可那一瞬间,朱雀忍不住为她身上那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屏息。
“也许逃避是无用的,可倘若我能更进一步,说不得便能为他们报仇。”
大门阖起之前朱雀终于从云中君口中知晓了她如此执着的原因,那一刻朱雀在殿外动容,对着已无应答的大殿深深叩首。
“属下定不负大人之命。”
转眼间便是这许多年。原本朱雀对于裴忱多少带着些不屑,她想不通为何云中君的血亲看起来是如此的软弱可欺。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察裴忱与云中君骨子里是一模一样的,骄傲而坚定,永远不肯弯折。
他与云中君一样肯赌上一生为曾经的裴氏复仇。
“也许仇恨并不是一个好的理由,但至少它能让你走下去。”朱雀叹道“只是你要记住,他日见到玄霄时,切不可让他知道你是为了复仇才投身门下。”
“我知道。”裴忱哂笑。“他们所期待的,是一心向道之人——”
他猛地顿住,意识到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是对那些仙家弟子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