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像是有一场极为狂暴的风以阿尔曼为中心向四面辐射开来,所过之处将一切以摧枯拉朽之势化为齑粉。
裴忱离这场风暴并不远,但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却是像鬼火一样的亮光。
是了,就是这样,这样的终局——若一切都不能结束,那么这就不仅仅是阿尔曼一个人的结局。
镜君也没有动。
她只是带着一点哀凉的笑意看着阿尔曼原来所处的位置,最后一层的琉璃玉碎意味着什么想来在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从前她多看顾阿尔曼一眼是因为他与伊斯玛尔很像,伊斯玛尔身死之时也是个无法转世的情景,于是他身上的某些东西便留在了大光明宫,被当初的阿尔曼无意中撞上,从此开启了他这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的一生。
大概就是因为她不经意地这一点看顾,阿尔曼付出了一切。
对她来说那当然不算什么,可是不知不觉之间她倒也成了旁人生命中的光辉,当初她从北凝渊里走出来的时候对着这个世界说她要成就一番事业也要来改变这个世界,如今她似乎是有所成,却什么都没能改变。
或许改变是需要更多的勇气的,而她没有那样的勇气。
从前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有那样勇气的少年,不过现在看来——镜君抬眼看着裴忱,只看见裴忱亮得简直有些妖异的眸光——是连她也不能肯定了。
她何尝不知道阿尔曼所怀揣的是怎样一种心思,可是从伊斯玛尔去后她做这大光明宫的宫主,那是明尊的使者,神明的使者当然应该像是神明一样没有私情,所以她终于明白伊斯玛尔,也再不能回应阿尔曼,命运是否注定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如果是的话,那她其实也很厌恶命运。
镜君伸出手来,那狂暴的风在她身旁似乎也变得温柔下来,这似乎是阿尔曼所留下的最后一点温柔。但是镜君知道,那也不过是她的想象。
“你且去。”镜君轻声道。“我会替你看这个世界要走到怎样的境地里去,虽说我也知道,你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风终于散了。
裴忱和镜君依旧对面而立,神情也重归淡漠,似乎那场短暂的风暴之中的一切都是幻觉,风停时一切回到了原点。
镜君道:“你似乎很意外。”
“没想到这对兄弟之间是这样的深仇大恨。”裴忱淡淡道。“让本座想起了另外两个人。”
他指的当然是凤栖梧和朱雀,这一对姐妹今日也都在此地,不过她们似乎没有要见面的意思。
裴忱也不曾想到苍枫晚和阿尔曼会是一个双双陨落的结局,不过他是出手帮了阿尔曼一把的,就在苍枫晚想要脱身的一瞬间他封住了苍枫晚周身的天地之力,是以苍枫晚才会有望向裴忱的那一眼,他其实也是个十分精明的人,只可惜一直选错了路,现下魂魄无存,裴忱也不担心魔主会知道其中内情。
“你们今日围困山门却先损一员大将,想来是不大好受。”裴忱的语气并无讥讽,可是他话中满满的讥诮意味却是传达了出来,听者都不由得纷纷鼓噪,却无人敢于上前来与裴忱对阵。
裴忱忍不住冷笑起来。
是啊,世人是如此畏惧强者,可有时候却不得不与强者为敌,眼下这些人如此,他又何尝不是?他不是在笑这些人,而是在笑自己,只是无人知晓罢了。
镜君却显得很平静。
“阿尔萨兰也死了,这是很公平的局面。”
裴忱不以为意道:“他不是本座的手下。”
“可你的手下又有多少人可以用呢?”镜君反问道。
镜君倒是一语中的,现下裴忱手下的确是无多少人可用,留在他身边的人他也不愿去驱策,他知道他们心中都有一点执念是以留了下来,譬如说凌青是为了凌率,倚清秋或许是为那一点其实不足挂齿的恩情,但是外人看来他们就是要跟着裴忱走到众叛亲离的境地里去,裴忱不顾惜自己的来日总也要考虑一下这些人。
而如少司命那样的,留在裴忱身边简直像是预备着随时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刺杀,裴忱当然也是用不得的,他只是揣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才把人留了下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究竟是在期望些什么,希望少司命是真要杀了自己,还是希望自己身边会有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弃的人?
不过那样的人其实早已存在了,弃天就是那样一个孩子,他的一生因裴忱而改变,再无转圜的余地,是他自己把退路一一斩断。
只少司命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他如今也已很清晰地看出少司命对他的心思绝无关于男女之情,她只是为一个答案而来,可是裴忱给不了她答案,她自己也看不穿这一切。
裴忱自己都希望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当初朱雀问他,他便一直在问,问八方四海宇内之极,可从来没一个结果。
“本座一人,便当千军万马。”最后他不过这样说,并率先再度将剑锋对准了镜君。
他摆出了搏命的架势,可这并不是一场搏命的斗争。
镜君此时不能死,他也不能死在镜君手里。
“我不觉得你是在留手,可是你的剑灵呢?”镜君不曾动。
裴忱不能回答她,故而只有仗剑而出,道:“他不是剑灵。”
这样的顾左右而言他叫镜君眼中闪过一点光亮。
这一次裴忱终于意识到镜君是在与他缠斗,他不知道镜君何以做出这样的决断来,明尊诀走的是刚猛暴烈的路子,同无涯相比自然在长时间的战斗上便要落在下风,镜君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她在等什么?
裴忱忽然意识到,他忘了一个人。
因为太熟悉,所以下意识便要回避她也在阵中的事实。可是当年还是冥府云中君的裴恂就已经成了炼神之境的强化则,这样一个人当然是不可被忽视的,她在裴忱面前或许不算什么,可是裴氏还有谁也不敢视若无物的大预言术。
——大预言术。
裴忱的眼皮微微一跳,他终于意识到裴恂为何不出来同他相见了,不是因为不愿相见。
裴恂本就是一个很坚韧的女子,她不会因为这种原因就裹足不前。
她在布阵。
布一个能叫她的大预言术影响到如裴忱这般强者的阵,只是裴忱不能让她成功,他不能在此时死,也不能叫裴恂承受那样的反噬。
裴氏笃定天命可知而不可违,大预言术其实是一种逆天改命的存在,是以若要用时定有反噬。当年裴行知其实也受了反噬是以日渐虚弱,不然的话当年裴氏未必就会那样轻易被灭了满门上下。
若是裴恂以大预言术强行预言裴忱的死亡,她的下场当然也只有一个死,字。
那或许就是她想要的,可是裴忱不能看着这一幕发生。
“你的云中君大人要寻死。”裴忱低低道,他知道少司命就在近旁。“你要看着她死么?”
他知道少司命不会。
像是一阵风猝然刮过,只见远处营帐忽而被一道从天而降的亮光劈为两半。
帐中白发女子身周的灯也在一瞬间便熄灭了去,那些灯中所盛的竟都不是什么灯油而是鲜血。裴恂愕然抬头,看见少司命正静静地瞧着她。
裴恂实在是想不到这其中缘故。
少司命当初没有与她一起走,她还以为是因为少司命想要寻个机会刺杀裴忱,然而此刻看来却不是如此。
“为什么?”裴恂低低问。
“你不能死。”少司命认真道。“我不愿看你死,他也不愿。”
“不愿?”裴恂怆然笑道。“眼下这局面是不愿两个字便能挽回的么?”
少司命不语,只是将自己的袖袍扯了给裴恂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裹了起来。裴恂竟也没有阻止少司命的动作,只是怔怔看着裴忱的方向。
裴忱似乎是在那一瞬间冲着这边看了一眼,但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果然,以血铸阵也要用大预言术跟他同归于尽,还真是裴恂宁为玉碎的性子。
裴忱看着镜君勃然变色,笑道:“这样还不够杀了本座,世上已经没人能杀本座。”
镜君听他说得决然,冷然道:“还尚未可知。”
少司命并未在裴恂身边久留,她知道如今自己已经不能像是以往一样跟在她的云中君大人身边了,虽说如果她真这么做了裴忱也不会感到意外,可是少司命总有种直觉,那个叫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终于要有答案。
裴恂忽而道:“你不会回来了,是么?”
少司命微微笑了起来,那一瞬间她脸上有种慑人的容光,叫人不可逼视。
“是,所以您要保重。”她低低道。“这是不是算作忘恩负义?”
裴恂却也笑了笑,她抬起手似乎是要摸一摸少司命的头,像是从前很多次做过的那样,只是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这不算,只是你终于有了一条想走的路,为自己而活。”